《生死恨》唐小糖x

7、第 7 章

　　七
　　坂田自然是认得他的，程式企业的二少爷程仲平，大上海数一数二的人物。别的不说，就说他的家族联合别的银行捏着上海经济命脉的这一条，就足够让坂田必须给足他面子。日本如果想要完全占领这座城市，靠的不仅仅是武力，还需要各大财团在经济上对他们的支持：“原来是程先生，程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到这个地方来？”
　　程仲平把手上的文明杖往地上一笃，故意摆起一张脸孔来：“坂田大佐，鸿福戏班好歹也算是我程某人常光顾的地方，你如此不打招呼一声不吭的就在这里唆使你的手下动刀动枪的，未免太不给我程某人面子了吧？”
　　坂田晓得他好面子，自己来之前也没做过什么调查，不知道程仲平也对鸿福戏班颇有兴趣，思量之下只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那程先生想怎么样？怎么样才能挽回你的面子？”
　　程仲平哈哈一笑：“坂田大佐，我刚才就说过了，这打狗，也得先看主人。当然，谢先生不是我的狗，他是我的座上宾，尊贵的很，现在你的狗打了我的贵宾，你说应该怎么办？”说完把文明杖一举，直直的就戳到从刚才开始就缩在一边的翻译身上。
　　那翻译当时看到程仲平，就吓的三魂没了七魄，又碍着坂田的面子，不敢找个地方躲起来。程仲平的手段他是晓得的，随随便便就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是他之前不知道谢天明跟程仲平的关系，这一下真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能不能过得去还不知道。程仲平一拐杖戳过来，他立刻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程，程二爷饶命！”
　　程仲平冷笑道：“现在知道喊饶命了？刚才你不是很威风么？拔枪指着谢先生的嚣张劲到哪里去了？到我这里就威风不起来了？”
　　坂田看他只是要找这个翻译算账，登时放心了，正色道：“程先生，我选的这个翻译不好，冲撞了你和谢先生，我就把他交给你，任凭你和谢先生处置。”
　　程仲平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翻译，杀了就杀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他程仲平要的是不是这个，而是他坂田的难堪。谢天明是他程仲平的人，他自己都没有舍得怎么厉害的对待过，还轮不到外人来帮他这个忙。
　　他也不管坂田在等他的回应，顺手拉开西装，从内里的夹层中拿出一叠钞票来，递给坂田，笑道：“他只是坂田大佐的一条狗罢了，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买下这条狗的命？”说完也不等坂田有什么反应，顺手将那叠钱洒向空中。那些钞票失了保护，纷纷扬扬的天上飞了会儿，又像雪花一样漱漱而下。
　　坂田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今天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面子，却又不能说些什么。程仲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自己的狗欺负了他的人，不止要把狗的命送出去，还得搭上自己的面子，不然怎么能让他称心如意：“程先生，这么多钱，你想买我的几条狗，我都可以给你。”
　　程仲平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但是也只能闭着眼睛咽下去，手里头的文明杖往那翻译身上一指：“坂田大佐已经把你卖给我了，还不快爬过来。”
　　他说的很轻，那翻译却已经快吓破了胆，听到他说话，立刻手脚并用的爬到他的脚下，一动不动的听他差遣。
　　程仲平看他爬了过来，抬起一只脚就踏在他的背上，又用文明杖用力一压：“狗东西，还不快给谢先生道歉？”
　　谢天明一直站在边上，看他们长枪短刀的交锋，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看那翻译艰难的在程仲平的脚底下转过身，朝他哭得涕泪横流：“谢先生，谢先生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谢先生，谢先生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小的日后当牛做马报答您！”
　　还没等谢天明说话，程仲平却一下子把话茬子接了过去：“我看你这身板，既不像牛也不像马，想也是驮不动戏班的那些家当的，谢先生要你有什么用？”
　　那翻译看谢天明还算是个温和的人，知道自己今天有没有命活着出去，全指望他了，当下也不理会程仲平的话，还是冲着谢天明连连磕头：“谢先生，您是菩萨再世，就当是来造化小的吧，求求您行行好，留小的一条命吧！”
　　谢天明看他那样子着实可怜，心下不忍，今天这件事也不是这翻译挑起的：“二少爷…..”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程仲平嘘了一声打断了。
　　“谢先生，你啊，就是心肠太软，”程仲平一手举着文明杖，又用力的往下戳了戳，“说你是个唱武生的，没有一副铁心肠倒也罢了，却偏偏生了一副羊的心肠，这样子可真不好。今天你不处理了他，等他缓过劲来，自然也不会放过你，我可没有通天的法眼顺风的耳朵，能时时刻刻保护谢先生你啊。”
　　谢天明叹道：“二少爷，人何时能无过，只要他以后能正正经经的做人，你今天就放过他这一回吧。”
　　程仲平冷笑一声：“谢先生真是太过天真，还是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他这样的人渣，活在这世上也只是浪费粮食罢了，还是杀了干净。”说罢朝坂田一抬头：“坂田大佐，我说的对吗？”
　　坂田本就尴尬至极，被他这么一问，一张脸都白了，他的面相本就生的瘦，又加上心中有怒气，腮帮子有点鼓起来，就显得脸型极为古怪，活像一条鲇鱼，让人看着发笑：“程先生说的有道理，这样的人，的确该杀了干净。”他为了早点摆脱这件事情，竟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配枪来，咔哒一声开了保险，又给上了膛，递到程仲平手里：“还得麻烦程先生送他一程。”
　　那翻译显然已经傻了，也不再说话，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如同烂泥一般，谢天明看他们要杀人，知道多说无益，想起后头还有苏瑞生和常之华，不能让他们听到枪声，伸手拦了一把：“二少爷，能不能别在这里杀人？”
　　程仲平哈哈一笑，点点头算是应了，朝外头喊了一声，立刻有两个黑衣保镖冲进来，将那翻译从地上架起来，拖着往外头去了。不一会儿，巷子后头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想是那翻译就此交代了。
　　到了这个份上，坂田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他不甘心，地上的箱子还摆在那儿，他此行的目的还没有达到：“程先生，刚才的不愉快，请你和谢先生都忘记吧。”然后朝着谢天明的方向一转身：“谢先生，我再次请你为我唱一次堂会。”
　　谢天明一愣，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忘这件事：“坂田大佐，班子里最近出的事太多了，我师兄也病了，我实在没有这个时间。”
　　“我可以等。”坂田态度很坚持。
　　谢天明是断然不会给日本人唱戏的，他只想用个借口把坂田赶走，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执着，无奈之下只能用眼神向程仲平求援。
　　程仲平也知道他不会唱，这些只是托辞，但是坂田是什么人，又不是黄口小儿，随手就能打发：“坂田大佐，其实，我本来也想请谢先生替我父亲的大寿唱一次堂会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我也不好说什么。你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对吧，我程某人就再向你讨个人情，等谢先生把这些事情处理完了，再把我这边的堂会唱了，到时候坂田大佐想请他为你唱几次堂会，就唱几次堂会。”
　　在那翻译的事上他得了便宜，成功让坂田下不来台来，那么在这件事上，他就给坂田一点面子，有来有往，也好替谢天明解围。
　　坂田沉吟了半晌，只能接受这个事实：“那好，就照程先生说的做。”说罢就要走，被程仲平一伸文明杖拦住：“坂田大佐，你的东西。”眼睛朝地上那八口大箱子扫了一趟。
　　“这些东西，就请谢先生先收下吧。”坂田说的不紧不慢，在谢天明听起来却是极其刺耳，这些东西也是不能收的，一旦收了，日后他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么多金子，也不怕别人半夜翻墙来偷？”程仲平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插进话茬子来，“那么多头面衣裳，谢先生就一个人，也穿不了，坂田大佐，还是麻烦您抬走，等到下回堂会成行了再摆出来，也显得您是真心实意的。”
　　他连用两个您，表面上是给足他面子，背后的意思却是下了逐客令，让他抬着自己的这堆东西赶紧滚蛋，免的到时候大家都不愉快。坂田怎么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既然这堂会算是应承下来一半了，那他也算是达成目的了。只是这位程少爷太不给人面子，不如另一位程少爷来的圆滑，下次恐怕还是不要与他合作才是。

　　这一通闹，等坂田的车队消失在小巷尽头的时候，天色都略有点暗了，谢天明安顿了戏班子里的孩子，回到大厅看到程仲平还站在那里，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当即上前微微一低头：“二少爷，多谢你出手相助。”
　　程仲平就在等他这句话，当下摆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早就跟你说过了么，咱俩之间还分什么你我？今天的事情，小事一桩，横竖他坂田也得给我程某人几分薄面。”
　　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坂田不会善罢甘休，这堂会怕是躲不过，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谢天明为难道：“我是不会为他唱戏的，他要毙了我我也不怕，但是我放心不下那些师弟，他们还那么小…..”
　　程仲平瞪了他一眼：“他坂田敢杀我程仲平的人，不想活了么？你放心，总有办法，到时候我叫上老三一起给他灌迷魂汤，随便找个敷衍过去就行了。”
　　谢天明低头微微一笑，想起那翻译的事情，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二少爷，那翻译，其实也没什么大错，许他也是被逼的？”
　　“被逼的？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是谁那么颐指气使的拿枪指着你了？”程仲平哼了一声，“投靠日本人的汉奸，就该杀。”
　　程仲平大概没想到，谢天明看坂田对他那么客气，心底里以为他跟日本人已经做上了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做了半个卖国贼了，心里正不痛快着，想着那翻译的罪状和他这卖国的罪过比起来，肯定是罪不至死。
　　“那你……跟日本人，是什么关系？”
　　程仲平被他这句话惊的浑身一激灵，才明白他当自己给日本人勾结在一起了，当下文明杖就举起来，恨不得兜头兜脸的打他一顿，又想起他的好处来，心里舍不得，气的哼了一声：“你当我程仲平是什么人了？！我就是再不济，再胡天胡地的混，也知道不能做卖国贼，不然我还不得被全国中人给骂死！”
　　谢天明在心里猛的松了一口气，他跟程仲平这么多年，晓得他在大事上从来不骗自己：“二少爷，我……”
　　“好了好了，都翻过去了，我什么都没听见。不过，你真该在那个翻译死前狠狠揍他一顿，再羞辱一下坂田的。”程仲平看他有点疲惫的样子，心都软了，将文明杖点在地上，轻轻摇了摇，“还有个消息我没的来及告诉你，你知道之后，恐怕就要后悔刚才的决定了。”
　　谢天明不明所以然的望着他。
　　程仲平一扬手，揉了揉有点疲惫的眼睛，才缓缓开口道：“天下第一生常如山常老爷子，在昨天，因为不肯答应替这位坂田大佐唱戏，被他的警卫官用一根铁链锁到上海来了。”
　　谢天明悚然回头，正好看到常之华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一双手从烟灰色的袍子里露出来，扶在门框上，雪白的五根手指被那门框一衬，像极了早春里头快开败了的玉兰。

　　白绍安从程季琛的车子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程仲平从戏班子里出来，四目相撞，白绍安迅速的躲了，生怕被他看出什么问题来，程仲平倒是淡定的很，早就听说老三新找了个小戏子，还挺漂亮，今天有幸一见，看来传言不虚。
　　很多年后，当白绍安回忆往事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一天来，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个坂田的到来，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所有的一切，自这一夜开始，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