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恨》唐小糖x

4、第 4 章

　　上海警察局的大牢，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阴冷的气息。谁都知道，哪个要是进到这里面去，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富甲一方，不被折腾到倾家荡产半死不活是断然出不来的。自从日本人接管了这里，就变得更加变本加厉，每隔几天就能看到里面运出来一具具包着白布的尸体。
　　谢天明由程仲平领着，走过高高低低的台阶，那些常年不见天日的石头阶梯，浸满了泼上去却永远干不了的水，踩在上面湿湿滑滑的，让人禁不住就要打一个趔趄。
　　狱卒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叨叨：“看在二爷的面子上，没怎么为难他，专门给他单独关了间牢房。”
　　程仲平走在后面，笑了笑，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在衣襟上的口袋里，他是一个很注重外表的人，潮湿的牢房水雾太大，会蒙了眼镜：“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我大哥一时之气罢了，看在谢先生的面子上，明儿办了手续就让他走吧。”
　　转个弯就到了牢房门口，狱卒吱呀一声开了门，两边牢房里的犯人看到有人来了，全部都骚动起来，一个个扑到了牢房门口，伸着瘦瘦的胳膊不停的往外扒拉着。每个人都想着就是蹭到个边角也好。还有人借着机会大喊冤枉，远远的，从楼上传来一个年轻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遥远而钝重，令人心惊。
　　谢天明的衣角被一个犯人给拽了一下，后头跟上来维护秩序的狱卒马上抬起棍子打了过去，打了好几下都不肯松手，他低下头去看着那双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又瘦又细，一根根的骨头都能看的很清楚，活像是那些宴会饭桌上端出来的鸡爪子。
　　穿过长长的走道走到尽头的那间牢房，狱卒径直走过去，指了指房门说：“这就是了，这个人也是奇怪，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只不过是倒了嗓子罢，又不是哑了。”
　　程仲平回头看了看谢天明，谢天明站在后面一直没吱声，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他伸出手去碰了他一下，转过身道：“你们没收拾他吧？要是把人打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二爷请放心，局长没让咱往死里整，就兄弟几个人气不过，刚来的那天晚上抽了他几下。”
　　谢天明本来在发愣，被程仲平拍了一下晃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地方，阴暗的光线下可以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一下子觉得呼吸都紧了。那个人面对着墙侧卧着，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脏兮兮的囚服上还可以看到没有完全干涸的血渍。
　　他对着他躺在那里的背影，轻轻的喊了一声：“之华。”

　　黄金大剧院总算是挽回了一笔损失，因为有苏瑞生的帮助，到了傍晚，剧院的上座率又重新回到了巅峰时的状态，一出贵妃醉酒唱毕，台下的座儿都起身鼓掌，好多人迫不及待的向前涌过去，想要一睹名旦苏瑞生的风采。
　　李老板看着势头不对，连忙找了几个人护着苏瑞生先回了后台，外面的座儿还不肯罢休，一个劲儿的在喊他的名字，苏瑞生，苏瑞生，像排山倒海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几个护送的人把他送到后台，门一关，那些海浪一般的声音就被隔在了外面。
　　苏瑞生坐在梳妆台前，心里不是个滋味，本来这该是属于常筱菊的场子，要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些掌声和呼喊该是他的。他又想起那个总是前前后后跟着他和谢天明，一口一口喊着师哥师兄的常之华来。那个时候他还还很小，特别喜欢跟着自己和师弟一起玩，有什么好东西总会留着大家一起分享。如今他长大了，变换了少年的容颜，却让他觉得陌生起来，他在台上见过他几次，觉得那油彩遮盖之下的容颜，那些棱棱角角，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样子了。
　　“我说怎么左右都寻不到苏老板，原来是在这里躲清闲呢。”后台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打断了他的回忆，进来的那个人一身西装革履，头发被发油收拾的整齐服帖，胸口的口袋里还塞着一方花手帕，“外头的座儿们都快要把台给挤破了，苏老板就不出去看看？”
　　苏瑞生抬起头来往镜子里一看，看到来的人是程季琛，马上又把头低了下去：“我道是谁呢，原来是程三爷。三爷不在外面看戏，跑到后面来做什么？”声音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他不喜欢程家的人，三个兄弟里没一个好东西，这些年来他们欺行霸市哄抬物价，赚尽了老百姓的血汗钱，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都做遍了。偏偏白绍安却喜欢跟程季琛扯在一起，这让他很是恼火。
　　程季琛一进来就碰了一个钉子，他却不生气，靠在门框上笑眯眯的看着苏瑞生：“最近天气不太好，容易使人烦躁啊。不知道苏老板感觉如何？”
　　“好的很，不劳三爷费心了。”
　　“好长时间不见谢先生了，上次两位合作的千里送京娘至今还让我回味无穷。”
　　“他忙的很，时间上调配不过来，让三爷失望了。”苏瑞生硬邦邦道。
　　“是吗？”程季琛颇有玩味的探过头去，想要看清苏瑞生隐藏在镜子另一面的表情，“不过今天我可算是见到他了，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忙。”
　　苏瑞生听到这句话，拿粉盒的手一抖，猛的回头看向程季琛：“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师弟今天一直待在戏班，三爷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苏老板，难道你时时刻刻都待在他身边，一步都不没有离开？”程季琛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笑的玩味十足，还带着点戏谑的表情，“这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从来不说瞎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瑞生就已经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谢天明终究去求了程仲平，无论他如何阻挡都无济于事。
　　“三爷”苏瑞生心乱如麻却只能故作镇定，“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程季琛知道他在故作镇定，苏瑞生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比较强硬的角色，对人冰冰冷冷的，也是仗着有陆子明撑腰。这件事情他本来并不太想说，但是不知道怎么就是很想去招惹招惹他：“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一下，我见到谢先生的时候他很窘迫，不知道是被谁欺负过了。”
　　“你…..”
　　“也许我应该说被谁玩过了？”程季琛优雅的转了个身，不等苏瑞生作出反应，就朝镜子的方向挥了挥手，走出了后台。
　　啪的一声，一支眉笔被苏瑞生硬生生的掰断了，他拿着那截断笔，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整个人不停的颤抖着。

　　谢天明回到戏班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孩子们都在屋子里吃晚饭，唯独小四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到他回来了马上凑了上去：“谢师哥，你可回来了，师兄他从剧院回来之后就不对劲，晚饭也没吃，我去叫他他也不理我，你快去看看他怎么了。”
　　谢天明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问，就听得里屋里咣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方的声音，还夹杂着苏瑞生的骂声：“做戏子就得处处比别人下贱？任着别人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他有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拍了拍小四的肩膀让他先回房。
　　苏瑞生正气的浑身发抖，屋子里一片狼藉，凳子脸盆衣服脂粉盒子满地都是，谢天明进来了他也没有察觉：“瑞生，你这是？”
　　“你喊我什么？以前你都喊我师兄的，现在怎么不喊了？”苏瑞生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脑子就不听使唤了，突然前言不搭后语起来。
　　“瑞生？”谢天明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怎么就提起这个事情来。以前他们在一起学戏的时候，的确是师兄师弟那么喊的。后来出了师，两个人一起带了几个徒弟，渐渐的也就喊起名字来，习惯了之后就一直这样到了现在。
　　“不要喊我的名字！喊我师兄！”苏瑞生像是发了狂，一下子就爬上了旁边放着的凳子，站在上面，双眼瞪得滚圆，伸出一根手指直勾勾的指着谢天明：“师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谢天明完全被他弄懵了，不知道他这演的是哪一出，想着大概是今晚的场子惹的他哪里不愉快了，他从十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学戏，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子也没了法子，只能想着法儿顺着他的意思：“师，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快下来吧。”
　　苏瑞生像是没听见似的，犹自顾着自己说自己的：“我们当戏子的，就生生比别人低上一等，处处都要被别人看轻，就算红了又怎么样，这命也不在自己手上，”说完又对着谢天明道：“师弟，我说的对不对？”
　　谢天明不敢逆着他，连忙点点头，边说边走上前想把他拉下来：“师兄，你说的都对。不过，有什么事情下来再说，慢慢说。”说着就要伸手去拉他。
　　苏瑞生看他过来拉他，不由分说就抬手一甩，谢天明没防备他会来这么一下，被他甩的跌坐在地上：“拉我做什么？我还没有说完，你听好了，即使我们只是个戏子，也要有尊严，不能随随便便的让人给看轻了，更不能随便就让人给玩了。”
　　这下谢天明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自己去求程仲平的事被他知道了，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响，一片空白，头脑一乱，完全把要哄着他的事情忘到了脑后：“瑞生，我…..”
　　“喊我师兄！”苏瑞生像是着了魔一般，猛的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把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用力推到了墙上，谢天明知道他是动了真格，想挣扎，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苏瑞生的力气虽然不及他大，可他现在落了下风，再想扳回一城就难了。转眼间苏瑞生已经将他的一只手反剪到身后，谢天明只是上身被制，他多年功底，下盘极稳，腿功了得，这时若是翻起一脚踢过去必能脱开苏瑞生的钳制。但他下不去这个手，这一腿下去就是再轻也会伤着人。就在他犹豫的空挡，苏瑞生已经抬起一腿猛的将膝盖顶入他两腿之间，教他动弹不得，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一时间什么都安静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凌乱的呼吸声。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苏瑞生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光彩，凌乱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上，红着双眼，五官显得很狰狞，“师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你自己告诉我呢还是要我亲自来检查检查验一验？”
　　“师兄…..”谢天明放低了声音，“你累了。”
　　“我精神的很，程老三那番话醍醐灌顶啊。”苏瑞生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手下的力道又重了一分，“师弟，看来你是非要我来帮你验一验了？”说完抬起还空着的那只手就将谢天明的衣襟口用力扯开，露出一截颈子来。
　　谢天明一瞬间脸上全部失了血色，被扯开的衣领上还沾着没有洗干净的油彩，胸口上的那道红色痕迹若隐若现。苏瑞生也愣了一下，怔怔的看着那条红痕，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明白程季琛说的全部都是真话，一时间只觉得一股怒气又往头上涌：“你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要跟姓程的扯上关系？你说啊！说！”谢天明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神直直的越过他的头顶，直落到窗户上就不动了。
　　苏瑞生见他没有反应，一低头又看到那道红痕，又恨又气，突然张嘴一口咬了上去。谢天明痛的一个哆嗦，本能的想躲又躲不开，哆嗦着嘴唇只能用下巴去顶他的头：“你….”苏瑞生听到声音才停下来，那一口咬的很深，谢天明的胸口已经被他咬出血来，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嘴角上带着血，眼睛亮的可怕，声音却温柔起来：“连生，我咬的你很痛吗？”
　　连生是谢天明的小名，除了原来的班主和苏瑞生之外，没什么人知道。自从戏班子倒了之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小名。现在被苏瑞生重新叫起来，让他不由得恍了神。苏瑞生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那嘴里呼出来的热气一丝丝的缠绕在他的头发上，又从头发上落到耳根子上，热热的痒痒的：“连生啊，连生，我在想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突然门口传来的声音让两个人都清醒了过来，白绍安站在门口，满眼不置信的看着他们。他刚刚从程季琛那里回来，就听说苏瑞生在发脾气，想过来看看，推开门结果看到了这么一幕。
　　苏瑞生经过一番折腾，已经缓过来了不少，正想和谢天明说说心里话，却被硬生生的打断了。他回过头去，看清站在门口的是白绍安，猛喘了口气，慢慢的松开了钳着谢天明的手脚，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哆嗦着嘴唇，切金段玉一字一句说道：“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