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恨》唐小糖x

2、第 2 章

　　“哦，原来是谢先生，幸会，幸会。”程季琛从座位上站起来笑脸相迎，相比于局促不安的白绍安，他倒是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这位谢先生他只见过一次，那是在程府的某个下午，由他二哥引见的。程季琛努力的在脑子里搜寻着关于那个下午的记忆，相比于苏瑞生的光芒和逼人的架势，谢天明显然要温和的多。交谈的时候话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敛着眉眼安静的坐着，教人似乎很难将他这个人和昆曲武生联系在一起。道别的时候他和二哥将他送到门口，二哥想起什么又凑上去跟他一通耳语，他听完之后低下头去笑了笑，笑容温暖，稍纵即逝。被他一眼看到，不由的有点晃神。
　　谢天明微微点头道：“三少爷，又见面了。”眼睛却瞟过去看向了白绍安。白绍安等着他们慢吞吞的客套，心里尴尬的要死。人人都当他最怕的人是苏瑞生，但其实并不是。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苏瑞生恨铁不成钢，经常瞪着眼睛教训他，有时脾气大起来还要动手，每当这个时候总是谢天明出来挡着拦着护着，轻声细语的缓和大家的情绪。所以，从小白绍安就更加依赖谢天明，总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有事也会先找他商量对他说。谢天明对他的好让他很有安全感，同时他也很害怕被谢天明撞到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苏瑞生对他大吼大叫他可以不在乎，但谢天明担心的表情却让他心里难安。
　　程季琛偷偷拿眼睛瞟了一眼白绍安，看他在那里站立不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不由得觉得好笑。平时多放肆的一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顾的，没想到也会有软肋。谢天明这个人看起来不声不响，却可以把白绍安收的服服帖帖，想必是有他自己的独特之处，大概这就是二哥对他分外看中的原因所在。
　　谢天明也知道他尴尬，走上去拉了拉他的手道：“小九，你出来的时间太长了，快点跟我回去罢。”说完朝着程季琛点了点头算是道别，然后拖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包厢。

　　一路上谢天明都没有再说话，白绍安安安分分的跟在他的旁边，不停的看他表情的变化，忍了整整一路。快到戏班子门口的时候，他特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在后面叫了一声：“师哥。”
　　谢天明回过头来看着他，看到他站在后面小心翼翼的样子，刚刚有点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去。这个辈分最小的弟弟，不安分又喜欢惹事的弟弟，总是让他忍不住要皱眉头，但是又舍不得去苛责他。他这个弟弟，经常会嫌练功太累而跑去偷懒，又觉得自己能做些别的大事，所以总是偷跑出去寻找机会。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路上想好的那些准备责备他的话，就好像是夏天里桌子上薄薄的一层水汽，转眼间就被灼热的高温蒸发殆尽：“怎么还站着？趁瑞生还没回来，快点跟我进来。”
　　临近夏天的上海已经散发出了一股闷热的气息，树上的树叶有气无力的吊在枝头，早就没有了春天的那种生气。鸿福戏班的后院里零零落落的站着几个正在练功的小弟子，都是在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自从苏瑞生一场堂会唱红了整个上海之后，来戏班里听戏的人就多了起来，大多数都是想来一睹名旦苏瑞生的风采的。不过最近苏瑞生的应酬多了起来，已经很少会在戏班子里登台献艺，戏迷失望之余只好转头去听谢天明的戏，也抱着一些侥幸的心态，期望能碰到些许意外，说不定哪天就能碰上苏瑞生就会再次登台。
　　今晚的戏早早的写在牌子上挂了出来：谢天明千里送京娘。饰演赵京娘的小旦是第二次登台，难免有些紧张。谢天明一早就开始和他在一起对戏，帮他做些编排。苏瑞生出门的时候叮嘱他看着白绍安，结果他忙着练习，后来又有一个小弟子练功的时候摔伤了，一大堆琐碎的杂事，没有功夫去看着白绍安了，直到后来阿东匆匆忙忙的赶回来告诉他苏瑞生在路上看到了白绍安，他才发现白绍安不见了。
　　他马上就想到了程季琛，这段时间白绍安和他走的非常近，已经到了黏着的程度，苏瑞生对此非常不满。程季琛这个人他不怎么熟悉，但是他的哥哥程仲平他却熟的很，一个电话打过去就知道了程季琛正在黄金大剧院看戏，赶过去一看，果然两个人正腻在一起。
　　阿东看到两个人一起回来了，连忙松了口气，赶紧迎了上去。不管怎样，总算是赶在苏瑞生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妥了：“谢先生，白少爷，你们回来就好，苏老板大概再过些时候就要回来了，我还要去接他，赶紧先走一步了。”
　　谢天明朝他点点头，转身拉着白绍安就往里屋走。这时，一个戏班子里的小徒弟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表情惊恐：“不好啦，小四他，他突然失声了！”

　　“这种情况很难说，声带并没有出现问题，可能是心理上的压力所致，开两服药休息两天应该就没事了。”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拿出一张处方递给谢天明，转过身去收拾出诊包。
　　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发愁，离晚上那场戏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本来今晚是由小四来扮演赵京娘的，现在这种临时的变故之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唱花旦的弟子倒是还有几个，只不过脸都还没有长开，嗓子也不够好，对今晚这出戏也不熟悉，谢天明皱着眉头坐立不安。白绍安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突然转过身开口道：“师哥，不如由我来扮赵京娘吧，你看合适吗？”
　　苏瑞生的车子停在戏班门口的时候，离戏开场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弟子早就候在门口等着，看到他回来，连忙把戏班子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瑞生，这么早就回来了。”谢天明已经上好了妆，正在穿戏袍，看到他进来匆匆忙忙的，“我准备的差不多了，戏快开锣了。”
　　“看时间还来得及，”苏瑞生一进来就直奔梳妆台，坐下来拿起眉笔就往脸上画，“我来帮你搭这场戏，扮赵京娘。”
　　谢天明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有这出变故，一下子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这…小九已经在扮戏了，今晚他跟我搭。”
　　“小九？他行吗？别又踩错了鼓点唱错了词，好生生的一场戏就被他搅和了。”苏瑞生头也不回的继续在脸上抹画着，“天明，你别愣着，快帮我把发片拿过来。”
　　谢天明看他那个架势也没了话，往后面的梳妆台看了一眼，转过身去拿了发片递给他。
　　白绍安在后面听见他们的对话，正在画眉的笔一抖，直直在眼角处划拉出一条长长的黑色墨迹。那条墨迹蜿蜒的顺着颧骨往下浸开来，像极了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

　　外头的座儿已经坐了将近六成的样子，都在等着戏开场。突然一个跑堂的高举着一块牌子匆匆忙忙的从幕后面出来，那牌子上面写着五个大字：苏瑞生已到。戏台边上的牌子也换了一副，变成了苏瑞生千里送京娘。底下的好些戏迷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即掌声如潮，庆幸自己今天来听这场戏，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个好运气。
　　大幕拉开，鼓点声起，戏已经开锣，唱的是千里送京娘里的一折戏。说的是赵京娘一路上随着赵匡胤跋山涉水，心里对他已经有所爱慕，借着流水落花反复试探他的故事。这段子最考验旦角的功底，要把赵京娘的痴情，贞烈，勇敢全部表现出来，并不容易。苏瑞生上得场来，开口一句“莫道它蔚蔚入云霞，却少些儿艳丽三春花。”用的是水磨腔，小女儿含羞带怯的低低话语，立刻博得满堂喝彩。他甚少扮演赵京娘这个角色，一直以来总是扮演杜丽娘，李香君或者杨玉环等角色，戏迷们正好也看个新鲜。
　　白绍安懒懒的靠在幕布后面的墙上看着他们来来回回的试探拒绝，他这两位师兄师哥对起来戏来一向都是极好的。早在北平的时候就是他们在撑场子，当时那个戏班子的班主是个大烟鬼，整天就知道吞云吐雾，完全不管大家的死活。没人登台就没有出路，那时候还未成气候的两个人只能硬着头皮登台唱戏。幸得他们底子好，又肯勤学苦练，一场戏唱下来倒也没有招致多少的骂声。后来一位梨园前辈看他们过的艰难，出于仗义帮着带了几场，渐渐的也就积攒了一点名声来。
　　正在恍神的功夫，这出戏已经唱完了，台下的戏迷们全部起立鼓掌。苏瑞生谢了座，匆匆忙忙的进了后台。

　　谢天明撩起帘子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苏瑞生坐在梳妆台前扶着额头，好像是发片勒的他不太舒服。想是前面那场堂会让他累着了，一下子还没缓过来。他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膀，轻轻道：“瑞生，你还好吗？”
　　“没事儿，就是有点头晕，坐一会儿就会好的，你去忙你的吧”
　　谢天明点点头，背对着他坐下来开始卸妆，忽的又想起上台之前白绍安那件事儿，心里多有不安，遂借着刚才的话头搭起话来：“，瑞生，你觉不觉的今天让小九跟我唱其实也可以？”
　　“我也想让他多上上台多点机会攒点经验。”苏瑞生在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你看他能行吗？你忘记上次那场游园惊梦闹的笑话了？”
　　当年白绍安第二次登台，唱的就是苏瑞生的拿手好戏，游园惊梦。结果却闹了个大笑话，一脚踩错了鼓点直接摔到在台上，惹的座下的戏迷们甚是不快，纷纷嚷着要退票，从此白绍安就再也没有登过台。他自己也不愿意再上台去唱什么戏。
　　“游园惊梦他不太熟悉，唱错也是难免的，咱俩当初不是也闹过这种笑话，多练练就好了。”
　　“他哪里肯好好练功，天天都出去鬼混。今天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又是跟那个程家老三………..”
　　他突然顿住不说话了，谢天明听到后面没了声音，侧过头去看他，看到他正在使劲的摆弄头套上的一根簪子，应该是簪子的哪里卡住了，但是怎么弄也弄不下来。他站起来走过去帮他看了看，原来是那簪子的一根穗儿缠住了头套上的假发。他伸过手去仔细的分开了那些交缠的穗儿，帮他把簪子拿了下来：“都是这根簪子闹的，现在好了。”苏瑞生弄的有些无力，拿下头套闭上眼睛就靠在椅背子上不动了，谢天明知道他是累了，就半天的功夫，先是唱了一场堂会，回来还得救他的场子，换谁都要撑不住。他才卸了头套，脸上的妆还没有卸掉，谢天明端过一个铜盆来，拿起软布沾了点水，仔仔细细的帮他擦掉脸上的油彩。苏瑞生感觉到脸上的动静，知道是他在动作，笑了笑却不睁开眼睛：“真是有劳你了，还要帮我做这个。”谢天明手上不停，眼睛却看向了镜子里，镜子里苏瑞生的脸看着有点疲惫，眼睑下有两抹淡淡的青色，皮肤也显出倦态来：“你还跟我客气，今天多亏你帮我救了场子，不然这笑话可就闹大了。”
　　“我不帮你上，难道让小九上？”苏瑞生猛的睁开眼睛，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那才真叫闹笑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练练功，做些正经事。整天就知道往外跑，能成什么事。”
　　说话间，谢天明已经将他脸上的油彩全部擦拭了干净，又在铜盆里洗了手，才开口搭他的话：“瑞生，这不是还有我和你么，小九还小，以后会渐渐好起来的。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还有你我帮着他。”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总给人一种从心底里平静下来的感觉。
　　苏瑞生低下头笑了笑，有这个师弟在他身边，就让他觉得安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把手搭在他的臂上：“这么些年多亏你一直在我身边，才让我不至于那么累。”平日里，在那些个老板面前，他只能端着高高的架子，装出很强势的样子，来来回回的应酬着。只有和师弟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放下所有的伪装，既不强势也不高傲，褪下那身逼人的架势和光芒，原原本本的做回自己。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门口角落的阴影处，白绍安端着一碗燕窝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人的低语，使劲的咬紧了嘴唇，拿着碗的手不停的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