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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白绍安从堂子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街头很多的摊位都已经开始做起了晚点的生意,长长短短的小棚子上头雾气朦胧的,散发出一股食物的香甜味。卖香烟的小姑娘兜着大大的板子在向路人兜售,有便宜的,一角一盒的大英牌,两角一盒的大前门,也有贵些的,富人家才抽的起的三五牌,绞盘牌。盒子上印着许多漂亮的画片,电影明星,名门淑女,四大名著,五花八门的。白绍安不抽烟,他嫌香烟的味道冲,不好闻,再者,还得保护嗓子,就更不能碰了,平日里也就看看的份。这香烟的生意在堂子旁边特别好做,基本上进进出出的男人都会买上一包,有些人是抽个味道,有些人则是抽个流行摆个阔。不过就这个年头,谁不追求流行摆摆阔的,能往脸上贴点金就贴点金。
      左边还有几个黄包车夫守在门口等着上门的生意,他招了一辆,让车夫赶紧把他送到黄金大剧院去。一想到事情都办完了,心里止不住的舒坦快活起来。
      他是舒坦了,快活了,殊不知,自己所有的行踪,全部都被另一个人看在了眼里。

      苏瑞生看到白绍安的时候,他正坐着黄包车从他面前晃了过去。他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碍着外人在场没有发作。这日正好一直捧他的金主陆老板请他府上去唱一场堂会,请了司机开着汽车到鸿福戏班来接人,结果车子还没开到陆府门口,就让他看到了偷偷从戏班里溜出来的白绍安。
      当年的苏瑞生,并没有现在的风光无限,还在北平的一个小戏班子里当学徒。立冬的那一天,北平下了很大的雪,他和自个儿的师弟谢天明在戏班的拐角巷子里捡到一个很小的小孩,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走丢了还是被家里人抛弃了,看着怪可怜的,他们舍不得再把他丢弃,就领回了戏班。当时戏班子里已经有了八个孩子,这捡来的孩子就排行第九,得了个名字叫小九,
      他这个师弟,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磕磕碰碰的长到十三岁,脸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显露出他天生就有的优势来。那面皮白的透亮,像是碰一下就会留一个印子似的,一双眼睛眉目含情,看着人的时候,能把人给看骨头都酥了,生生就是唱花旦的好材料,这样的人梨园这行十年才出一个。可惜他自己却不肯安安分分的学戏,怕吃苦怕受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种苦他受不得,空空的白生了一副好皮相。
      到了十六岁那年,总算在两位师兄的调教配合下,登了一次台。登台要挂牌子,得取个艺名,这时候老戏班已经散了,苏瑞生带着剩下的几个师弟,大家凑活凑活,又整了一个戏班,取名为鸿福戏班。苏瑞生当了班主,就自己做主,给这个小师弟取了艺名叫绍安。白绍安一直嫌那个绍字不好看不够做派,总想着要改一下,又碍于两位师兄的面子,每次都只能作罢。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北平登时风雨飘摇,他们一个小小的戏班,哪里还立的住脚,全体收拾了行囊,冒着枪林弹雨,来到了依旧歌舞升平的上海。
      直至今日,苏瑞生依旧会想,当初决定到上海来避难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正是在这里,他带着师弟们重新登台唱戏,被顺丰洋行的老板陆子鸣看中了,来去之间,一手就将他捧成了红角儿,从此让鸿福戏班在上海站稳了脚跟。但是他跟谢天明最疼爱的小师弟白绍安,却被这花花世界迷住了眼睛,看不清这浮华背后的虚无和糜烂,整日的醉在温柔乡里,不愿意再醒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出门的时候叮嘱过谢天明,看着白绍安,别让他再到处乱跑。估摸着是戏班子里的事情太多,谢天明顾了左边就顾不得右边,让白绍安瞅准了一个空挡,又跑了出来。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说了一句:“停车。”

      他的声音不大,却着实把司机吓了一跳。今天陆老板让他去请鸿福戏班的班主到家里去唱一场堂会,车子都开到门口了,这苏老板却说要给戏班子里的人交代一些事儿,交代东交代西的,折腾了好一会儿,眼瞅着堂会可能要赶不上了,现在还要停车,这可如何是好。到时候陆老板怪罪下来,他只是一个司机,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为了完成任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开车,抖着声音问:“苏老板,什么事儿?您看,再晚怕是赶不上堂会了,这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待会儿再说?”
      苏瑞生知道自己是急了,人家就是一个司机,奉命把自己送到府上罢了,没必要为难他。他稍稍一琢磨,想出一个法子来,开口道:“我跟阿东交代一些事儿,待会儿你在前面那个路口让他下车,我一个人跟你去堂会,若是迟了这责任我来担,不会让你受牵连的。”
      阿东是他的管家,是他从北平到上海的路上救的一个挑夫,安顿下来之后就踏踏实实的跟了他,为他打点一切事物,做做跟班。这时阿东坐在前排,听到苏瑞生要向他交代事情,立刻侧了身子探向后座,等着苏瑞生发话。苏瑞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捏了两个银元出来,放到阿东手上:“下了车以后坐黄包车回去,要快。回去告诉天明,让他务必把小九带回来,带回来以后好生看管,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千万别出什么岔子。”阿东点点头,正好这时车子开到了一个路口,还没等车子停稳当,他就打开车门急急忙忙的跑了下去,赶紧拦了一辆黄包车,没会儿功夫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黄包车停在戏院门口的时候,一段河北梆子刚刚收场。白绍安下了车来,整了整自己的白色西装,优哉游哉的上了二楼。
      领路的小二是个新来的,还不认得他,不晓得他要做什么,看他往楼上的包房里走,马上就把他拦在了楼梯上:“这位爷,您要到一楼喝茶还是听戏?楼上都是包房,不是随随便便能上去的。”白绍安白了他一眼,发现这个小二非常面生,估计是个新来的。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几个银元,拿在手上掂了掂,凑到那小二面前道:“看清楚了,我是程三爷请来的客人,看你是个新来的,不认得我,倒也罢了。前头给我带个路,这些银元就赏给你了。”
      那小二一看到银元,眼睛都直了,连忙点头哈腰的为他引路,心里默念自己怎么这么没有眼力界儿,不认得这大名鼎鼎的程三爷的客人。

      这位程三爷,在上海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倒不是他这个人有多大的建树,只是他所在的家族,经营着上海最大的民营企业,跟上海的另外几大巨头执掌着上海的经济命脉。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名季琛,人称程三爷。上头还有两个兄弟,老大程伯翰,老二程仲平,都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上海的名媛淑女大抵都跟他们有过交情。只不过这位程三爷对于电影女明星之流并不热衷,倒是对戏剧情有独钟,经常到这黄金大戏院来听戏,一听就是好几个时辰,戏院为了巴结他,给他留了最好的包房,正对着戏台,看什么都一览无遗。
      程季琛正在看戏,近日有个被新捧的花旦,叫常筱菊,唱功扮相皆是不俗,一出《贵妃醉酒》更是赢得不少戏迷的追捧,颇有些当年名旦苏瑞生初登台时的风范。他是好戏之人,自然不会错过如此机会,以至于白绍安进了包房走到了他身边他都没有察觉。
      “听说这个常筱菊倒是挺有点我师兄的范儿。这年头,到哪儿都不好混,除非你有门道有人捧,光有本事是没用的。”白绍安挑了门帘懒洋洋的靠在门框上,手上攥了一把瓜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在那边磕着,瓜子皮随随便便的乱丢在地上,像极了没教养的。程季琛就是喜欢他这样的,看惯了那些或正经或假正经的男人,早就腻味了,不如来点新鲜的。
      程季琛没有回答他,直等到那鼓点慢慢歇了下去,贵妃醉倒在台上,大幕渐渐落下才回过头去。白绍安晓得他的这个习惯,听戏的时候不接话不谈事,非要从头到尾的看完才行。上一次有个新来的小二不懂事,在戏唱到正精彩处上来敲门添茶水,叨扰了他的兴致,当即就被这位程三爷一脚踹下了楼梯,整整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才捡回来一条小命。

      大幕拉开,这时在台上的,是个唱大鼓书的小姑娘。一眼望过去,扎着两根乌亮乌亮的大辫子,一身红色的碎花小袄,低低的眉眼,仿佛有千言万语。一个鼓点下去,戏就开锣了,唱的是一出《玉堂春》,程季琛背靠着厚实的紫檀木椅子,慢慢的眯起了眼睛,边听边用手指在桌上打着节奏。他的手指生的很好看,修修长长的,皮肤也白皙,指甲剪的平整。白绍安看着那双手,不由得就想起自己的师兄来,那个天生祖师爷赏饭吃的人,也生的一双好看的手,戏台之上顾盼生姿,一双手幻化出无数的生死爱恨。一会儿是那死而复生的杜丽娘,一会儿又是那手持桃花扇的李香君,转过身,又变成了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杨贵妃,变幻之间,总有些让他看不清的真实。
      “这小丫头嗓子是嫩了点,不过胜在声音清脆,功底扎实,若有个人愿意捧一捧,要红怕是不难的。”程季琛突然睁开眼睛,凑到他的耳边说了这番话,他正出神的盯着他的手看,被他这一弄好生吓了一跳。
      “若是三爷愿意捧她一捧,不管有没有实力,要红想必都不是难事。”他端起茶碗来喝了口茶。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普通的茶客哪里喝的起,只不过程家三爷行事阔绰,样样东西都要最好的,他跟在他身边,自然是沾了不少的光。
      程季琛笑了笑,一只手早就不老实的穿过了凳子的空隙,一把揽上了他的腰,轻轻一提就将他从凳子上拎了起来,手再一用力,就让他结结实实的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这两个人粘腻的紧,亏得是在包房里,统共就他们两个人,没人看见,若是被人看见了传出去,明天又是一篇好新闻好八卦,在富家公子之间传为谈资,非得气死鸿福戏班的班主不可。
      他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嘴巴凑到他耳边轻轻的吹着气:“你是在说自己么?其实,要你红太简单,只是三爷我不愿意。你若是红了,那些老板们哪里会舍得放过你。既然做了我三爷的人,就要做到底做到独,别人一下子都碰不得。”说完,还顺势掐了他一把。
      白绍安被掐的很不舒服,不安心的在他怀里扭了两下,一条腿弯了弯,直直的就陷到程季琛两条腿的缝隙处,他坏心眼的又用力的刮了两下,才老老实实的直了腰坐了正:“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要红是红不起来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养不熟,祖师爷不赏我饭吃,没法子。”
      “谁说你们的祖师爷不赏你饭吃,你这一扮上不知道比你那师兄好看多少倍。只不过他功底扎实,勤学苦练,把自己的缺点给遮盖掉罢了。再说了,还有陆子鸣这个大老板在后面可着心的捧他,我要是出手捧你,肯定让你比你那师兄红千百倍。”程季琛被他磨的有点耐不住,要不是还在剧院的包房里,早就抱了他去行那见不得人之事。
      交缠之间,白绍安突然想起来程季琛交代他的那个事儿来,赶紧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空白的支票递给他,上面还盖着鲜红的私印印章:“李妈妈说不要你的钱,就凭着三爷你的名声,哪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得的?”他扬了扬那张支票,听到那纸张发出喳喳的响声,“你要找的那个人,一般都会在周三晚上8点钟左右到堂子里去,这个时候去,就一定能见到人。”
      上一回,程季琛给了他一张支票,让他到堂子里去找那边的妈妈桑李妈妈问一个人的行踪。那个人,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四大洋行之一的老板,凭着程季琛的大名,他没费多大的劲儿就把整个行程都打听清楚了。就是不知道程季琛这一回,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三爷,你要我打听这个人的行程,是要去抓他的把柄威胁他跟你合作呢?还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做你的资金后盾?”他一手拿着支票,一手攥着把瓜子,伸过头去凑在程季琛的耳边轻轻的问。
      “你急什么,这件事儿现在还得保密,等到事儿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过就怕这好处拿回去,会让你那师兄不高兴啊。”程季琛伸手接过那张支票,好整以暇的眯起眼睛来看着他,“他不是一直反对你和我这种人混在一起的么?”
      “他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儿。”白绍安心里不快,马上一句话顶了回去。他不愿意处处受苏瑞生的管制,让他来告诉自己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世道上的事情,他自己足够分辨的清楚。
      “他管不着,那我管不管的着?”包厢的门不知道什么已经开了,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低低的慢慢的,听起来应该是一个温和的人。白绍安看到他,顿时像是被开水泼到了尾巴的猫,一下子没了底气,局促不安的从程季琛的腿上站起来,低下头压着嗓子应了一声:“师..师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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