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将》廿白间

82、白洛川：只待各方入局

　　太医帐，重擎是在剧烈的头痛中和脖颈后的酸麻中恢复意识的。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极力控制住呼吸和眼皮的颤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没有药味，没有银针破风的细微声响，也没有苏云浅那让人脊背发凉的清淡气息。

　　很好，这次没再被扎晕。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皮，迅速扫视四周。

　　还在太医帐内，视线内，两个人影映入眼帘。

　　一人身着月白长衫，面容清俊，气质温润，正坐在轮椅上慢条斯理地斟茶，另一人则抱臂靠在一旁的立柱上，身姿挺拔，神色沉稳。

　　是白洛川和白云霁兄弟。

　　认出是他们，重擎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懈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哼，彻底睁开了眼睛，忍着胸腔的闷痛，试图撑坐起来。

　　“醒了？”白云霁动作快了一步，上前扶了他一把，将一个软垫垫在他身后，“苏姑娘估计你要醒了，特意让我们过来的。”

　　重擎借力坐稳，揉了揉依旧发闷的胸口，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殿下呢？”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目光急切地看向白洛川。

　　白洛川操控轮椅推近，将一杯温茶递到他面前，声音温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你睡了一夜，至于五殿下，”他见到重擎瞬间紧张起来的神色，微微颔首，“殿下自有安排，不必忧心。”

　　听闻殿下安全，重擎高悬的心才重重落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干涸刺痛的喉咙得到滋润，稍感舒适。

　　他看向白洛川，深知这位在此绝不仅是探病：“白先生在此，可是殿下有吩咐？”

　　白洛川指尖轻叩轮椅扶手，眸光沉静：“殿下布局虽深，然棋局瞬息万变。今崔相、大皇子虽已入彀，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党羽余孽及暗处窥伺者，未必肯安分。拔营在即，需防其狗急跳墙，或于京畿再生事端。”

　　“你既已醒来，有几件紧要之事，需你即刻调动燕凌骑暗线去办。”

　　燕凌骑众人不服他，但一定会服重擎。

　　“先生请讲。”重擎神色一肃，沉声道。

　　即便身体未愈，但指令当前，他毫无迟疑。

　　“陛下此刻虽因大皇子与宰相之事震怒，暂时无暇他顾，但心中对三殿下当真毫无疑虑吗？”白洛川声音和缓，“未必，如今这一出戏码，五皇子坠崖，二皇子遭遇毒蜂，大皇子和世子入局，三皇子看起来是赢家反倒最容易有嫌疑，只是缺乏一个契机，让陛下将那点疑虑放大。”

　　他稍作停顿：“殿下坠崖失踪，此局精妙之处在于未知。众人皆以为殿下生死未卜，这正是我们的优势。我们要做的，是让某些人自己得出殿下恐已遭遇不测，且此事与三皇子脱不了干系的结论。”

　　“所以其一，令燕凌骑暗线，密切监视所有与三殿下府邸往来密切之官员、门客，尤其是那些在春猎后行为异常、频繁接触或试图打探殿下失踪详情的，记录下他们的言行，但按兵不动，只需将名单密报于我。”

　　“其二，”白洛川目光微凝，“安王世子禁足府邸，然其心必不甘。他与三殿下之间那点脆弱的同盟，或可再添一把柴。让燕凌骑的人，设法让世子意外获悉，火场除其马蹄印外，似乎还发现了些许与三殿下府上关联的细微痕迹，譬如某种特制火油的残留，或一枚带有模糊令牌的挂穗。不必确凿，留白即可，引人遐想为佳。”

　　重擎眼中精光一闪，这是离间计，让秦景之怀疑秦止要嫁祸他，促其内耗。

　　“其三，”他的语气加重，“鬼哭涧坠崖的西坡，赤炎军玄虽已勘查，但还不够，如今孟副统领留在鬼哭涧配合侯爷搜寻，让他带着玄明卫的人无意中去发现痕迹才是目的。”

　　白洛川稍作停顿，神色转为前所未有的凝重：“其四，亦是重中之重。拔营返京，路途虽不算漫长，但队伍庞大，人心惶惶，正是防备最易松懈、亦最易遭人铤而走险之时。陛下銮驾、贵妃娘娘凤辇、六殿下以及楚小姐的车驾，其安全乃眼下第一要务。”

　　“大皇子与宰相余孽绝不会坐以待毙，甚至……其他潜藏势力也可能趁此良机，行那劫囚、刺驾或灭口之举，以期扭转乾坤或毁灭证据。因此，需立刻调动燕凌骑最精锐的好手，化明为暗，提前潜入銮驾队伍必经之路的关键节点，或混入随行仆役之中，暗中加强护卫。”

　　“尔等之任务，”白洛川一字一句清晰道来，“是作为一道最后的屏障，严密监视一切可疑动向，若真有贼子胆敢犯驾，尔等需在乱起之初迅速扑杀，确保圣驾与各位贵人万无一失。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暴露身份，以免打草惊蛇，或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他特别强调：“尤其是六殿下与楚小姐，年纪尚轻，且此次事件中牵扯颇深，极易成为贼人目标，需加意保护。”

　　“最后，”他看向重擎，“楚侯爷正全力搜寻殿下。你需暗中策应，若侯爷途中遇棘手麻烦，你需及时出手化解，但务必隐匿痕迹，不可暴露殿下布局。”

　　“此外，”白洛川补充道，“二殿下昨夜虽遭蜂毒，看似置身事外，但其与崔相、大皇子过往从密，利益牵扯甚深。此番骤失倚仗，以其心性，必急于销毁往来痕迹，撇清关系。令燕凌骑暗中盯紧其二皇子府以及其心腹人员的动向，若有销毁密信、转移财物、灭口知情人等举动，就此拿下，设法取得实证。待殿下归来，一同清算。”

　　重擎在内心将这几条指令过了一遍，沉声道：“属下明白！先生思虑周全，属下这就去安排！”

　　“嗯，”白洛川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玉瓶，“此乃苏姑娘预留之药，可固本培元，助你快速恢复元气。事不宜迟，去吧。”

　　重擎接过玉瓶，吞下药丸，对白洛川与白云霁抱拳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帐内，白洛川的目光投向帐外渐次开拔的队伍，眼神幽深。

　　棋盘已布好，杀机已暗藏，只待各方入局。

　　而他，将为他的殿下，守住这最重要的一环。

　　晨曦微露，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早已等候在外的商队、旅人、农户便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入。

　　驼铃叮当，满载着远方货物的骆驼队迈着厚重的步伐；骡马嘶鸣，拉着粮草蔬菜的板车吱吱扭扭地前行；挑着担子的小贩、骑着毛驴的行人……各色人等汇成一道喧嚣的人流。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按着腰刀，扫视着过往面孔，偶尔高声呼喝着维持秩序，或是拦下形迹可疑之人盘问几句。

　　在这片人流中，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并不急于随着洪流涌入城门，而是在离城门尚有段距离的官道旁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先是微微颤动，随后被一只略显犹豫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叶温言那颗晒得黢黑的小脑袋率先钻了出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仰望着眼前前所未见的宏伟景象，嘴巴无意识地张成了圆形。

　　“哇……”他发出一声惊叹。

　　这声轻呼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车帘立刻被更大力度地掀开。

　　云颂年和云祈年兄妹俩也迫不及待地挤到窗边，两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中，充满了满当当的好奇与兴奋。

　　他们从小在南疆长大，看惯了旷野、山林和军营的壁垒，何曾见过这般繁华鼎盛、人流如织的都城景象。

　　城门洞开，车马行人川流不息，身着各色服饰的百姓、商人、官吏穿梭往来，喧哗声、叫卖声、马蹄声、轱辘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繁华乐章。

　　城楼之上，盔甲鲜明的守城士兵持戈肃立。

　　那种无形的威压和秩序，与他们熟悉的边军氛围既相似又不同。

　　“好……好多人啊……”云颂年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袖。

　　虞岑拍了拍她的肩膀，随着孩子们的目光望向江都，亦有着好奇。

　　她身边的云祈年脸上是一片沉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试图看清更远处的街景，那里有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有高耸的酒旗招牌，一切都与他想象中、与长辈们描述中的江都渐渐重合。

　　“这就是江都……”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夙愿得偿的恍惚，“父亲，姑姑大伯父他们出生长大的地方……”

　　叶温言则更多的是单纯的好奇与兴奋，他指着远处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几乎要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快看那个！那是什么？亮晶晶的！大哥！姐姐！快看！”

　　旁边马背上的封宸，回头看到孩子们兴奋又紧张的模样，唇角扬起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封宸脸上的笑意还未敛去，车窗前的光线便被一道清瘦的身影稍稍遮挡。

　　来人身着天青色细麻长裙，身姿挺拔，气质沉静，一双眸子却通透练达。

　　正是常溪亭。

　　她并未多礼，只是对着封宸和玄寂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叶先生，玄寂大师，虞夫人，一路辛苦，少主已有安排，请随我来。”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车内几张好奇又略带紧张的面孔，在看到三个少年时，眼中神色稍缓。

　　没等常溪亭再次开口，一个含笑的声音从马车另一侧响起，“阿弥陀佛，这不是我们日理万机的常大掌柜吗？竟劳动您亲自来迎，小僧真是受宠若惊，惶恐惶恐——”

　　只见玄寂不知何时已下了马，几步便绕到车前。

　　他依旧是那身雪白得晃眼的袈裟，眉间朱砂在晨曦中格外显眼，脸上挂着那副一副能普度众生的灿烂笑容，极其熟稔地对着常溪亭双手合十，行了个不伦不类的佛礼：“多日不见，常大掌柜愈发显得精明干练了，这一身气度，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位王府的女官出来体察民情呢！小僧这厢有礼了。”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滑溜，常溪亭显然早已习惯他这般做派，面上波澜不惊，只微微弯了弯唇角：“玄寂大师说笑了。路途劳顿，还请各位随我尽快安顿下来为好。”

　　“那是自然，小墨都请您出来了，自然听从安排！” 玄寂从善如流，笑嘻嘻地应道，随即转头看向车内眼巴巴望着糖人摊子的叶温言，抬手轻拍了一下正探头探脑的叶温言的后脑勺：“傻小子，别光瞅糖人，出息点。待会儿安顿好了，小僧带你去吃这江都城最地道的梅花糕，甜掉牙的那种。”

　　说完，他也不等回应，又优哉游哉地晃回自己的马旁翻身上马，那身白衣在尘土略起的官道上显得格外扎眼。

　　常溪亭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对几人再次颔首示意，便转身在前引路。

　　玄寂骑着马，优哉游哉地跟在车旁，还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不知哪儿来的瓜子，咔哒咔哒嗑了起来。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深处，将城门口的喧嚣与繁华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