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不爱》十里荷塘

3、海边

　　我洗完脸，重新梳好头发，换上干净的外套，拿着心爱的MP3下楼。
　　男孩子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
　　他把车开得飞快，一首歌的前奏还没有完，我们已经置身车流拥挤的主干道。
　　“你想去哪儿？”他利落地转着方向盘，身体一边跟着强劲的音乐轻晃。
　　“不知道，你没有想好么？”说实话，这辆车虽然比不了顶级豪车，价位也相当可观，我好奇是谁这么大手笔，把这么个簇新的家伙送给他。
　　“夏宫？长城？”他看着前方，操着方向盘左右微转，随口问。
　　“我都去过了，小时候。”长城是5岁的夏天爸爸把我抱在怀里一步一步爬上去的，我还记得自己伸出手去擦他额头上的汗，说“爸爸好热”，他抱紧我，高兴地大笑。
　　这个时候故地重游，只会伤心。
　　我盘算着等这个月平稳地过去，给家里寄500块钱，或者1000。去了这家店以后才知道，这样收入不错的职位，一般根本不会对外进行招聘，即使是和营业额关系最不密切的传递，除我之外，几乎也都是熟人带进去的。说起来，香水男虽然面上没有丝毫表示，其实已经很照顾我。
　　人生原来比想象的还要艰辛。
　　我有些气馁，不安全感加深一重。
　　“那你说去哪儿？”身边的男生又问。我们的面前已经出现分流转向的立交桥，遥遥在望。
　　“不知道。”我茫然地看着车窗外晴朗的天空，被几栋高楼切割，依旧广袤深远。
　　随口问的是：“你看过海么？”
　　“没有。”他放慢了车速，微微抬起头，视线投向头顶的天空。
　　“我也没有。”
　　“那我们现在去吧。”他侧过脸，看我一眼。
　　调转车头，开上另一条去外埠海边的路。
　　到达目的地已经接近下午。
　　冬日的海滩，并没有印象中充满热带风情的雪白沙滩和高大棕榈。超乎寻常宽广的海面在阳光下有些深沉慷慨。漫长的海岸线平整地延伸向远方，脚下的砾石隔着鞋子有些硌脚，远处有大型的货轮归航，汽笛声拂过海面，传出老远。
　　我们并肩站在巨大平静的大海面前，看着小股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扑向岸边。
　　头顶的天空澄明清朗，硕大的海滩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海浪声是整个世界的背景音。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很平静。”
　　“你呢？”我问。
　　他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笔直地看着远方的海面，没有回答。
　　我们喝了两碗热乎乎的汤，在车里睡了一夜。
　　翌日天没亮直接开回B市的学校，宿舍楼下，值班的宿管阿姨在做晨练动作，我经过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的随口问，“那个是你男朋友？”
　　当然不是。我急忙否认，远处，他还站在车门旁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没有表情。
　　回到宿舍，走进那间冷清清的五十平米大小的房间，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翻开正在看的《围城》，前半段一个模模糊糊可有可无的孙小姐后来蓦然变成方鸿渐的妻，立即柔嘉柔嘉起来。赵辛楣对方鸿渐说：“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翻到后面，已是下午，我打了水洗完澡正要补一觉，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接通，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你好，请问是江山同学吗，有你的包裹，赶紧到校门口取一下。”
　　奇怪，谁会给我寄东西呢？
　　到了门口，EMS快递的弟弟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体积庞大的盒子。匆匆签好自己的名字，把盒子拆开，里面放着一件颜色介于灰色和米色之间的羽绒服，轻薄柔软款式新颖做工精良，如果放在商场里，大概至少要2000。
　　这是谁，在严寒的季节里送我一件体面而御寒的冬衣，如此破费。
　　我知道真实世界里不乏神秘豪客看中落难的红颜，一掷万金“不求回报”的事件。但那是在隐蔽的另一个世界，受助者大都有一副惊人美丽的面孔，表明身份等待接住幸运的橄榄枝。
　　而我并不满足以上任何一个条件。
　　这件衣服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使我不安。
　　直到第二天中午电话又响起来，极其年轻的声音隔着电话听起来有些沙哑：“衣服你收到了，穿着合适吗？”
　　是他。
　　我没有想到。
　　“原来是你送的吗，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一件很贵吧？”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可是我自己不知道。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么？”他说：“我比你挣得多，过年送朋友一件衣服，没什么啊。”
　　然后又自嘲：“没准以后混得不好，就这两年能打肿脸充胖子。你好歹配合一下，让我有点满足感行吗？”
　　他没有说，我看你天冷衣服单薄，觉得很可怜。
　　他也没有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职业，觉得我的收入都很肮脏。
　　社会把我们教养成坚强冷硬的变形金刚，不大的年纪里，天天和中老年人打交道，结果变得老腔老调，比起一般的同龄人，大概是要稳妥成熟多了，察颜观色听风辨貌的事情上也各有心得。
　　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喜欢他。
　　我要打工上学看遍自己喜欢的书，做一个有修养有内涵的人，有益于社会进步，和未来的人生斗智斗勇，我没有余力。
　　没有余力喜欢一个，会让我的处境变得很尴尬的男生。
　　他可爱，可是他靠年长富有的女人“接济”过活。
　　我不想说施舍，因为其实我所拿的小费，究其本质，也是施舍。
　　我在这边变得沉默，那边察觉出来，淡淡说：“不想穿，留着也好，以后也能做个证明，我不是一味索取不知付出的人。”
　　“你也不要还给我，我没有姐妹，也不认识什么人，自己穿不合适，捐掉有些浪费。”道别之后电话挂断。
　　我拿着电话，心想他也许还是有些伤心。
　　晚上继续去夜店上班，因为过年客人很少，装潢华丽大气的房间大多空着，走廊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The truth you leave》，不久换成久石让的《天空之城》。
　　老板之一终于现身，是个发了福的中年男人，看得出年轻时想必颇英俊。一张面孔透着精于算计的精明，猛一看反倒只觉平实温和。
　　我欠身鞠躬，按照培训时要求的标准礼仪问候：“Ｘ总晚上好。”
　　他也微笑着欠欠身，和煦的目光像一个温和亲善的长辈对待小孩子，逗弄地说：“好，晚上好。”身后陆续走过几个类似的中年人，有着同样雍容温和的态度和坚定锐利的眼神，对于我们的问好欠身微笑。
　　并不是所有小有成就的人对着一个跑堂都还有这种风度，所以对于他们，我有着比较复杂的态度。
　　他们走进房间不久，领位领着一个小男孩进来。说是小男孩，只是比较而言，大概跟我同龄，长得很秀气，个子很高，穿着时髦，小脸白白的，蓄着《ＳＡ特优生》里滝岛慧的发型，姿色当然比不了网吧偶遇的男生，不过单就长相而言，长成这样，也很不错了。
　　重要的是，他年纪不大，可是顾盼多情的眼睛已经明明白白地说：“烂桃花一朵在此，美女速来摘取。”或许在单薄躁动的学校，会引起很多无知女生的挑战欲，让她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但在这里，只让人无端讨厌。
　　我不情不愿地说：“欢迎光临晚上好。”声音洪亮，节奏快的反常。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外套，经过时对我笑一笑。
　　我照旧板着面孔。
　　其实我认识他。
　　他是我们学校管理专业的一名学生，从上学期开始经常开着一辆崭新的黄色Boxster来上学。
　　外语的系花和新闻的系花第二为了争抢这个拉风的副驾驶位从原来的“好朋友”变成互相中伤对方的仇人，都说自己被挖了墙角。
　　我在想，如果他可以开着只有8个座位的空客A380来上学，大概会有更多人加入这场战争。
　　我端着硕大的果盘，等着被挑选剩下的女孩从房间里出来再进去，曲身弯腰，把它放在桌子上。
　　酒杯占住桌面，正要用盘子把它推倒远处，忽然伸过来一双白色修长的手，利落地将杯子推到一边，接住即将落下的水晶盘。
　　男生看着我笑笑，说：“挺有劲啊。”
　　看他的目光，竟然好像也认识我。
　　我们平时在学校里井水不犯河水，从没打过交道。记得他也是因为这人张扬的做派，而我的记性也不坏。换句话说，我们并没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不知他如何记得了我的面孔。
　　只有一次，我洗完澡端着盆子回宿舍，在楼下看见新闻的系花第二窝在他怀里，两人紧紧搂着，依依不舍地分别。何况他根本没有看我，而我们之间的距离至少也隔了五米。
　　等到可以下班，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半。白天繁华的大街此时放眼一望除我以外不见半个人影。只有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还亮着招牌。
　　一阵风吹过，寒冷从骨头缝里渗出。紧了紧领子，我循着平常的路线回那间网吧，飞快地走，因为这样能让身体变暖和一些。
　　头顶是晴明的星空，漆黑的天幕，星辰点点，清冷皎洁，于亿万里之外将亿万年前燃烧的余晖，隔着亘古宏大的时空送到我面前。
　　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在这数以亿计的天文单位前，渺小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想起一张脸，他说，或许混得不好，也只有这两年。
　　只有这两年可以在这个世界，这个我们共生共荣共挣扎的世界里搏一搏。地方接近崩溃的官僚体制和落后停滞的经济状况只会让鲜活虚弱的个体在贫穷腐败充斥的一沟死水里苟延残喘缓慢地消磨生命。
　　除非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赚到足够一生花销的钱。谨慎理智地使用它们，在不爆发战争动乱和其他灾难的情况下。
　　这是很多人的命运。
　　我们都在其中。
　　也有人生来幸运，无须和它纠缠。
　　我看着地上自己修长的影子，身边开过一辆夜行的吉普，男人的年纪是叔叔级别的，摇下车窗，轻佻地连声“喂、喂……”
　　我避开他，顺着人行道最里边走，把他甩开。那人喂了半天，知道走眼，油门一轰，知趣地离开。
　　感觉受屈辱吗？
　　更庆幸他只是斯文败类。
　　感慨走神的空当，黄色的Boxster鬼影一样跟上来，驾驶座上的人带着一副黑色的□□镜，侧过脸说：“你知道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吧，我送你一程，你看，刚才多不好。”
　　镜面在黄色的路灯下闪烁，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也雇不起这么贵的司机。
　　我根本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牵扯。
　　他们的幸运和可以挥霍人生的资格都让我更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艰险。
　　没有退路，只能前进，否则后果自负。
　　最要命的是，这不是亦舒的小说，女主经历过大是大非坎坷挫折，内心一定会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笑看人生潮起潮落。
　　我对他笑笑，说不用。他要是乐意跟我一路，请自便。
　　结果他真的跟我一路。
　　女生的虚荣心，就像蓬勃旺盛的植物。不可否认，我的内心，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
　　我径自来到位于二层的网吧，将这个奇怪的男生和他扎眼的车留在楼下。
　　坐在昨天的位子上，那个男生今天没有来。
　　我继续看我的《吸血鬼骑士》，然后坐在椅子上睡着。脖子梗着靠背，晕乎乎地老做梦。
　　梦见在海边的车上，男生低下头，柔软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嘴角。
　　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亲吻，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我用继续装睡拒绝了它。
　　我不是才智超人有特异功能的女生，除了一颗坚强的心脏和清醒的头脑，一无所有。
　　拒绝于我而言不仅已是习惯，更是保护。
　　保护我不要走进无谓且毫无必要的纠缠，把所有可能遭受的伤害都踩在脚下。
　　可是如果能够凭单方的拒绝轻易摆脱，也就不是纠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