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不爱》十里荷塘

2、强大的自我

　　看完《吸血鬼骑士》，对面的男生已经走了，桌面上的烟灰缸里攒了一堆烟蒂。
　　我生气地想，居然忘了让网管遣他停止吸烟，这间网吧可是禁烟的。
　　美色误人。
　　来到B市上学读书已有一年半的时间，我用所有的假期打工挣钱，把学生能做的兼职挨个过了一遍，仍旧入不敷出。好在现在的这份工作收入优厚，仅仅是这十天的小费，就是一名普通本科应届生的标准起薪。坚持做下去，顺顺当当完成学业再不是问题。
　　而且我也可以趁假期回家，和亲人团聚。
　　我并没有真正的家。爸爸生意失败，潦倒多年，和社会脱节，年迈体衰。后妈蠢笨凶悍，在相处的时间里，使我吃尽苦头。生母本就是趁年轻嫁给那时富有的爸爸，摆明车马只可同甘不可共苦。婚后红杏出墙，被迫离婚，在法庭上振振有词地说：“这个孩子毁了我的青春，我当然不会要她。”
　　那时我刚满一岁，烈日当头的季节里，蹒跚学步。
　　两岁起，就听到无数的人说，你要成才成器，不要辜负你爸爸。
　　五岁的时候，家里的保姆未来的后妈，眼神阴毒地跟我说：“你妈当年就是这么说的。你不知道吗，她想嫁给一个小白脸警察，可是人家不要她，还把她的化妆品拿回家孝敬自己的老婆，你不知道吧，哈哈……”
　　我觉得面前这女人的脸如此丑陋，恰逢阴天，灰暗的光线从阳台打进客厅，堵得我哑口无言。
　　我那时当然不知道，她们两个都恨我，一个恨把我生在富有之家，从小受尽宠爱，却不能给她自己带去太多物质享受。另一个也恨我生在富有之家，从小受尽父亲宠爱。这样的双重仇恨，曾经在我年幼的生命里布下重重阴霾。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母亲的怀抱，和真心的微笑。
　　B市，故乡，故乡，B市，在频繁的转移里，懵懂张大。
　　进入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又是夏天，电视里在放《武则天》，刘晓庆扮演的女人冷静残酷的可怕，又那么聪明。她在中国历史上公认的最强大的皇帝面前侍书伴读却丝毫不惧，从容地展露才华，在年轻的皇子心里深重情根。
　　玄武门的铁血冷酷挡不住女人步步为营攫取皇权的步伐。
　　六岁的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有了自己的偶像。
　　我崇拜她。
　　这间接导致我日后养成执拗桀骜的性格，以及为这性格付出的惨痛代价。
　　爸爸在B市的货被人骗走，资金断流，故乡的运输公司也被朋友的儿子变卖，这个时候，后妈怀孕，我要继续升入小学，于是他们结婚。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没有任何理由地对我拳打脚踢，并且肆无忌惮，这个阴毒愚蠢的女人，她知道我会忍。
　　我也确实忍了。
　　我才七岁，已经隐隐明白这个家庭的局势，忍耐着一次又一次的殴打，还有歹毒的心理折磨。希望时间赶快平稳地过去。印象中的初冬，被抓着脑袋往墙上撞，夜深无人的时刻，被她踢倒在B市胡同外零下十几度的长街上，然后来回的踹，瘫倒在路上，起不来。路过的司机骤然刹车，愤恨地咒骂，然后扬长而去。
　　就算在家里狼狈的像一条狗，白天，我收拾整齐衣服背上书包去上学，像一个最正常的儿童做一个最好的学生，上课积极回答问题认真听讲，尊敬老师友爱同学。考试常拿双百，班级第一是小意思。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热爱学校和学习。
　　也没人知道，和家里的境况相比，老师和同学在我心中简直就是天使。
　　事情爆发过一次，爸爸发现她对我的虐待，狠狠打她一顿。然后生活继续。
　　类似的事情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最过分的时候她用两柄刀扔向我，又合在一起拍我的后脑。
　　她或许认为，如果我变得痴傻，就会被我爸当成累赘，丢垃圾一样丢出去。
　　她生在贫苦的农家，父亲贪杯暴力，从小对她棍棒相向，不准她念书。少年时外出务工，辗转来到我家，见到了我，然后把一切倾倒在我头上。
　　这扭曲复杂的人性通过错综的社会机制发生一系列作用，最后由我承担惨痛的苦果。
　　最讽刺的是，我从来没有被她照顾，几年前起她也效仿我的生母公然和别人姘居，此时已不再回家。除此之外，还撺掇我爸爸，劝我趁年轻找个有钱的男人，美其名曰“照顾我”，最起码要有车有房，经济条件优厚。年龄嘛不能太小，大我二十岁就好。
　　我看着潦倒落魄的爸爸，觉得很悲悯，我不想可怜他，可是事实如此残忍，他在长久困窘的生活里看着日渐长大的女儿，希望获得一门好的姻亲改变惨淡太久的命运，奢求灰暗人生里能有最后的转机。
　　可是他也知道，他欠我很多，没有立场和权力再要求什么。
　　我凭借优异的成绩，小学以后再也没有要他交过学费。要说洗衣做饭，更是小学起自己洗衣服，很少吃到她做的饭，高中后一直住校，一切生活琐事自己打点。
　　他恳求地跟我说：“她好歹是你妈妈，照顾了你这么多年……”我冷静地反驳：“我没有妈妈，你和我说这个词我觉得恶心。她也并没有照顾我很多年，你都知道的。”
　　他又说：“你的生母又能对你怎么样？她总归还给你洗了几年衣服。”我冷笑：“如果不是你老牛吃嫩草为满足色、欲充冤大头找年轻貌美的女人做老婆，也不会有我，当然我也不会受这么多苦。再说，我当初并没有要你生我，如果早知道后来这么难过我一定不会愿意出生。”
　　他沉默一阵又说：“还有你弟弟。”
　　我平静地告诉他：“对，他是我弟弟，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
　　这个可怜的男人，希冀靠女儿换来的富贵，留住一个破烂的女人，好歹陪他度过余生。于是找出千般借口，有时还扯到道德良心，希望我肯就范为他买单。可惜我总算没被后娘打傻，头脑还清醒着。于是他生气了，说：“你小时候是很可爱的，自从你上高中以后良心就变坏了……”
　　我看着已变成老头英俊不再的他无理取闹，觉得无奈又悲哀。
　　男人男人，可怜又可笑的男人。谁说男人就一定强过女人。
　　安慰他：“我虽然并不能像从前预期的一样能干光鲜，总会心无旁骛认真工作给你养老，弟弟要是有出息肯奋进总会有作为的，好多穷人家的男孩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勤工俭学完成学业，我是一个女生都能做到，他为什么不能？”
　　他终归不满，可是也不能要求太多。因为无谓的说多了，我会破口大骂。
　　在谦恭独立谨小慎微的背后，我是个野性张狂的坏女生。
　　继妈妈的角色在艰辛的成长史里缺失，爸爸的作用也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成了没有家的女孩。
　　可是我有强大的自我。
　　我头脑冷静，目标踏实，身体健康，理想远大，而且经济独立。除了流氓强、奸犯抢劫杀人的暴徒以及未知的厄运，什么都不惧怕。
　　两条腿在冬季难得晴朗的晨光里飞快迈动，坐着睡觉导致晕晕沉沉的头脑中搅起一股思想风暴。
　　执着坚定地相信明天一定会越来越好。
　　如果有第三个人从旁窥测我的内心，他想必会被这滑稽幼稚的态度逗得捧腹大笑。
　　的确，这是个可笑的早晨，并且错漏百出。
　　在离学校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绿灯亮起，我左右看看，今天街上冷清清的附近也并没有疾驶的车辆，便放心地横穿马路。
　　“吱——”地一声，远处的一辆车忽然加速从左边冲过来，前进中的后轮擦过我刚迈出的左脚。
　　实打实的擦碰后脚尖发麻，后知后觉的瞬间，背上升起一层汗，心脏怦怦直跳，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无视红绿灯横穿马路了。
　　远处车主已驾车飞速跑出去，根本无视差一点就要制造人间惨剧的事故现场。
　　忿忿地揉脚尖，很生气也很无奈。路虎很牛吗，揽胜很高贵吗？我是身系一家人前途命运的大好青年，一不小心命丧车轮你就一点都不良心不安么？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农历新年，学校里除了留下值班的保安宿管和几个像我一样的人，早已没什么人，偌大的场地空落落的，放眼望去只有寒鸦老树白日苍空和一排排错落灰暗的建筑。可能是因为心里作用，无端觉得比昨天还要凄清。
　　宿舍楼下停着一辆车，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险些肇事的路虎，正所谓冤家路窄，好死不死，如今狭路相逢。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去跟车主吵一架然后飞快地逃回宿舍，车主已经从车里钻出来。
　　他换上黑色的小西装，里面长大的黑色T恤正中有一个大大的骷髅，绵软帖服的布料柔柔覆盖在雪白的皮肤上，露出两道尖削莹润的锁骨，一条墨绿色的帆布裤，衬得腿型刚刚好，脚下蹬着一双黑色的布鞋。
　　“刚才是你啊？”心情急转直下，看着这个在我对面砍了一夜怪物的男生，仇恨没有了。
　　“你可以放几天假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没有点燃，又放回去，棕色毛线织成的帽子戴在头顶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好像能滴出水。
　　“什么事？”我问。
　　“大年初一，我们出去玩吧，门票零食ＡＡ。”他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出去，这是你的车吗，你怎么进来的？”我一口气问完，不再看他，错身就要上楼。
　　“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你是一个学校的么？”他揉揉帽子，表情难以置信，“这车是别人送的，当然属于我。”
　　他又拿出烟点上，吸一口，用眼睛瞟着我，伸出一条腿拦住去路：“你不觉得一个人大过年的对着动画片里的假人流口水很寒碜么？”
　　“我没有流口水。”我看着他已经变得清明快活的眼睛。“再说，邀请一个女生出去玩还要和她AA，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诚意么？”
　　“你说的对。”他微笑，“应该全部费用都由你来承担，另外给我驾驶汽油伴游费。”他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左手搭上我肩上的帆布口袋。
　　我有些犹豫。宿舍停止供暖，冷得像地窖，农历新年缩在被子里看书实在有点凄惨。
　　“出去吧，保证不花你一分钱。”他牵住我的手。
　　“等我回去洗把脸。”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接受这生平头一次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