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不爱》十里荷塘

1、工作

　　2009年1月26日，午夜11:45，气温零下12摄氏度，一个身材单薄的女生挎着个脏的已辨不出原来颜色的帆布包，快步走在行人稀落的B市街头。
　　如果你看到了这个故事，就会知道，那个女生，就是我。
　　我叫江山，在2009年的冬天，刚迈入崭新的20奔30的旅程不久。
　　我是个坏女生。
　　至少算不得好。
　　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期期末考结束后的第二天里，我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在临近鹰巢的夜总会。
　　没错，就是夜总会，传说中这个一面金碧辉煌一面千疮百孔的城市里，富人们挥金如土的地方。
　　考试前找兼职的时候，偶然在学校电脑房里的台式机上搜到一个地址：ＸＸ会馆招聘ＶＩＰ女宾房间服务员楼层传递若干，要求形象好气质佳，待遇优厚小费日结。
　　白天按图索骥找上门，看看外观装潢和周边环境，晚上前去应聘：传递。
　　我知道自己的分量。
　　对于趁年轻貌美和有钱有权的老男人周旋、充当别人婚姻里的第三者乃至第ｎ者换车换房，换股票换存款，这种原始而为人唾弃的交易，也没有任何兴趣。
　　但这并不妨碍我把自己定性为坏女生。
　　我接受这个世界的堕落黑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并且为这死灰复燃的社会产物带给自己的工作机会暗存侥幸。
　　我自己不愿做的事，放在别人身上狠心一想却觉得很公平，十八九的女孩子用青春兑现钞票和江湖阅历，然后回家兴办实业买房置地，再养个英俊听话的小丈夫，假如没有世界末日地震瘟疫或者核战，这一生看起来也很平顺美满。
　　何况，我还需要挣钱交学费和生活费，好顺顺当当把大学读完。
　　所以，我对自己是坏女生的事实有着清醒的认识。我知道，自己和善良纯真，距离非常遥远。
　　我洗完澡等头发吹干，换上新买的折后５５块的米白色羽绒服和３８块一条、穿了很久的蓝色牛仔裤，素面朝天地向目的地进发。
　　很寻常的打扮，可路上照样有人看，有的是附近在建的ＸＸ知名楼盘的建筑工人，长久地劳动年老佝偻，面容憔悴，和人对视的时候目光闪躲。有的是等绿灯的中产，穿着各色体面的衣服，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看一眼，然后长久地打量。
　　我厌恶这一切，可是还得提醒自己高兴，待会儿见到面试的人，不仅要笑，还要笑得纯然热情，天真可爱，就像一个正常的２０岁女大学生，清晰明快。而不要像我。
　　我带着不是我的我，脚步轻快地向目的地走。
　　前台把我领进去，崭新气派的大厅由巨型的柱子支撑，所见一切低调名贵，低头重新打量自己，有些畏缩，还是硬着头皮上。
　　服务部的经理是个身材中等的３０岁男人，早几年是极英俊的，一脸精明相，眼睛时时灵活的转动，操一口带南边口音的官话，看人不用正眼。
　　已经开始走形的身体有浓重的香水味。
　　我吸口气，微笑：“我是附近大学二年级法律系的学生，想找一份能长期做收入好不和白天上课起冲突，性质又比较单纯的工作，看到网上您这边的广告，就来了。”
　　“我想应聘传递。我英语不错，会些日语和俄语，可以应付外国客人简单基本的交流。”厚着脸皮，进行自荐。
　　男人不置可否地看看我，一路走到收银间，坐在边角镶金的沙发上，吃饭。我连忙跟上，说，我暑假在ＸＸｃｌｕｂ也做过收银，其实我也可以做收银，只是收银几点下班？
　　他抬起头，不耐烦问：“你到底要做收银还是传递？”
　　心里一笑，不动声色：“收银虽然轻松但是轮流值班下班晚，而且收入少，传递有些辛苦，但是只要凌晨一点负责的房间客人离开就能下班，而且收入很好，这样，我，我还是做传递吧。”
　　假装无知少女，有模有样地分析，一边笑得甜甜蜜蜜，露出引以为傲的八颗牙。
　　结果他笑了。收了押金服装钱，领我去总经理的办公室。
　　这是另一个有点年纪的英俊男人。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我正低着头，出于一种难以解释的反感，故意不在第一时间看他。然后这个面孔俊挺和他挺括的衬衫领子有得一拼的男人淡淡说“小妹招满了吧”。
　　我有点担心，立马用“纯真无知的目光”逡巡已经在房间里的另外三个男人。
　　香水男说快过年了有几个人要辞职，那三个男人看看我，也说，留下来吧。
　　然后我就留下来。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的面试经历，前后不过一分钟，甚至不觉得凶险，波折就已过去，我顺利地得到想要的工作。
　　所以你看，坏女生的运气总要好一点。
　　带着这份好运气，我在这间据说老板很有背景的，ＸＸ会后隆重开张自开业以来生意火爆的夜店，沉默地站走廊跑大厅端酒水。辅助房间里漂亮的跪服，服务那些前来洽谈生意或者单纯寻欢的客人，然后从每个房间的客人那里获取一张红色的钞票，含胸说“谢谢”。
　　我需要不停的运动和繁忙的感觉，来压下心底的寒冷，特别在看到臃肿阴沉的老男人搂着未及双十的懵懂少女的时候。
　　后者带着孩子式的强装老道，微笑敬酒，笑容中隐隐透着恐慌。而那些大腹便便前呼后拥的男人，家里也许正有一个和他同甘共苦数十年青春远去的妻子，躺在孤单的床上，等着这个千金买笑的男人回来。
　　也许她很洒脱，身边也有一个蓬勃英俊的小男孩，为了几张养家糊口的票票，尽职尽责地劝酒嬉笑。
　　我只是很短暂地感慨，因为我无能为力，至少现在。
　　就像在这个普天同庆的除夕夜晚，我拿着经理代表老板发给每个“正式”员工的红包，提前走上回学校的道路。单薄的身体在冷厉的寒风里不时发抖，计算着自己这些天来已经得到的数目可观的小费，把莫名其妙的孤单抛到脑后。
　　我们学校在名校云集的Ｂ市，名气实在贫瘠得像旱涝交替的盐碱地，滋生不出什么令人神往的美好印象。学生也多以中产偏上的家庭出来的宝贝疙瘩为主，基本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民生疾苦。小假游日韩长假飞欧美者大有人在。深刻的阶级壁垒在这块不大的地方，像没有形体的墙壁，你看不见，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好在校风还算严谨，如果不惹是生非专心学习，倒不失是个很好的居所。
　　我接受一切意外到来的不公正的事情，从小到大件件积累，已成习惯。
　　何况经过一次从未预料的挫折，从省重点实验班的中段掉到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失望之后仔细审度，惊喜不是没有。
　　譬如，它离这家新开张的夜店如此之近，方便我用最原始的方法，两条腿步行快速到达。
　　不是到达宿舍寝室，早已进不去了，只是到学校附近的一间网吧。
　　包夜市场价十块，临时上网一小时三块，距包夜时间结束还有九个小时，我想了想，还是掏出十块钱包夜，啃着白天两块钱买的饼子，喝着一杯奢侈的香飘飘奶茶，看已经完结的动漫《吸血鬼骑士》。
　　动漫里的女孩黑主优姬，正直、善良、坚强、勇敢，满足了我在幼儿园小班时代对自己未来形象的一切期许。她还有一个总是很强大温柔的玖兰枢可以憧憬，和一个不总是很强大却沉默有爱的锥生零倚靠，看着她的时间，空气是暖的。
　　不要吃惊，坏女生也不总是冷情冷性一身倒刺假装天真。
　　虽然从知道白马王子这个词起，我就既讨厌白马又讨厌王子，而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究其成因，大概要追溯至５岁，看根据《巴黎圣母院》改编的动画。那个雄赳赳气昂昂跟着仪仗队行进的王子骑在白马上，却并没看到他的灰姑娘。她被送上绞刑架，只有一个怪异丑陋的大猴子为了保护她，竭尽全力近乎疯狂地和狂乱愤怒的人们对抗。
　　爱斯梅拉达，这个野性天真又有点蠢的笨姑娘，最后死在了钟楼怪人的怀里。两具骸骨紧紧靠在一起，永不分离。
　　１２岁的我第一次熬夜，为他们的命运彻夜哭泣。
　　可是那样单纯的岁月已离我老远。
　　我拼命让自己不要想12岁起念念不忘的傅红雪，像高尔基经过他颠沛流离的童年，发出那句怒吼：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这只是一个真实世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除了积攒力量默默奋斗，无须悲伤感慨。
　　屏幕中的锥生零承继了弟弟的血肉，获得力量，背后生出没有形体的羽翼，黑影罩在石阶上，巨大而华丽。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胡思乱想的一大通实在是幼稚，像个严肃又搞笑的小老太婆。哈哈的笑出来，咬住奶茶的吸管，呛住了，咔咔咳一声，结果天干物燥，喉咙里又干又痒，咳得一发不可收拾。
　　响动太大，惊动对面的人。
　　探过来一张脸，神色冷淡：“你没事吧？”
　　我涨红脸憋住气说：“没事。”
　　穿着米白色修身小西装，戴着时髦的黑框眼镜，面容罕见的白皙俊秀，神似SK国天团成员之一XXX的男生，在这个除夕的夜晚，和同样背井离乡的我隔着两台液晶电脑的距离，第一次遇见。
　　在这样合家欢聚的晚上，一个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亚裔男星面孔更加好看的年轻男孩，衣着光鲜时髦登样地守着一台不算新的公共电脑，疯狂地按动鼠标和按键，神情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世故冷漠，看着我，眼神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还有根深蒂固的敌对戒备。
　　那么凭借我有限的阅历和认知，已经大概可以确定他的职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脑子里莫名其妙跑出这酸兮兮文绉绉的两句，我擦擦沾着奶茶的嘴角，笑的前仰后合。
　　对面的人受到我的影响，被弄得莫名其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根烟，娴熟地点上，很快吞云吐雾。
　　我还在笑。
　　他依旧对着屏幕厮杀，鼠标飞速点击移动的声音在寥寥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嘴里叼着烟，隔着淡淡的烟雾，抬起目光飞快看我一眼。
　　“你在附近上班？”他问。
　　我点点头。
　　“哪家？”
　　“XXXX。”出于礼貌，我还是回答，随即补充：“传递。”
　　他哦一声表示了解，又看看我。敲击鼠标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响。
　　“你呢？”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问。
　　“XXXX。”他垂下目光，不再理会我。
　　哦，原来是那家，失敬。他的真实年龄不会超过19，已经这么老道，360行行行出状元，果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