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圣旨为媒·棋局初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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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落下来的时候，金灿灿的“忠烈”二字，像两枚刚出炉的烙铁，烫在沈家未寒的尸骨上。满朝文武的唏嘘赞叹，听得人耳朵发腻，仿佛集体服用了过量的人参，气色红润得能滴出“感佩”二字。
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陛下用沈家的血，和着稀泥，在天下人面前表演一出“沉冤昭雪”的皮影戏。戏台搭得仓促，连“罪臣”的牌子都没来得及从尸身上拔干净，就急吼吼换上了“忠义”的牌位。效率真高，值得给内务府点个赞。
将军府的联姻提议，恰在此时递到，时机拿捏得比大厨颠勺还准。
姐姐沈若慈当场就炸了毛，那声“血仇未报！他萧彻怎敢？！”的控诉，字正腔圆，悲愤欲绝，堪称复仇宣言的标准范本。情绪饱满，感染力十足，若不是场合不对，我都想给她鼓个掌。
此刻的她，一身粗麻重孝，宽大的孝服裹着她骤然消瘦的身体，空落落地飘着，更衬得她形销骨立。那张曾经明艳如京城三月桃李的脸，如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被泪水反复冲刷、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两颗浸在冰水里的炭火，灼灼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恨意。
几缕被汗水浸湿的乌发黏在毫无血色的额角颊边，非但不显狼狈，反而给她那张被悲痛和怒火扭曲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濒临破碎的凄厉美感。活脱脱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折过、却依旧用断枝残叶倔强指向仇敌的枯梅——就是不知道这“枯梅”待会儿会不会真的气晕过去，我得时刻准备着接人。
我呢？指尖捻了捻袖口粗糙的麻布纹理，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或许永远洗不掉的尘埃与血气。目光掠过这四面透风、连耗子都嫌弃的“家”。啧，连地基都透着股“待价而沽”的凄凉。
我默默掏出贴身藏的印泥（抄家时塞在鞋底才幸存的宝贝，质量还挺好，颜色正），在那份将军府递来的、烫金封面写着“秦晋之好”的婚书上，轻轻一按。动作流畅，姿态娴雅，仿佛在签收一份寻常的礼单，比如隔壁王婶送来的一篮鸡蛋。
寒风卷着残雪粒子从破窗棂里钻进来，拂动我额前同样散落的几缕青丝。免费的天然造型师，就是有点冻头皮。
不同于姐姐那种烈火燎原般的凄艳，我这张脸，大约是遗传了早逝娘亲的清冷轮廓，即便在这般愁云惨雾里，线条也显得过分清晰而冷静。孝服下的身姿虽也单薄，却不像姐姐那般嶙峋得摇摇欲坠，反而透着一股子被寒冰冻住的、内敛的韧劲儿——简单说，就是看起来比较扛冻，也比较扛事儿。
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稍浅些，此刻在灵堂昏暗的光线下，像是蒙了一层薄冰的深潭，映着跳跃的烛火，却不见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仿佛刚才那轻巧一按的，不是关乎自身命运的婚书，而是一张无关紧要的货单，比如“今日份仇恨已送达，请查收”。
这份近乎冷酷的平静，与周遭的悲怆格格不入，像一尊误入哀悼现场的、玉琢冰雕的偶人——还是个面无表情的那种。
杀人需要力气，磨刀更是费时。借萧彻这把现成的快刀，省时省力，还能让姐姐这把淬毒的匕首，藏在暗处，寻个更致命的机会出鞘——她的命，我得好好留着，谁也不能动。
指尖的印泥尚有余温，我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世人皆以为沈家倾覆，是因有人暗中指路引敌深入刺杀家主沈括而起，却不知那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若非九五之尊先下旨缉拿家主沈括，我又岂会行此险棋？至于沈括……我对他，本就有极深的私怨！
但这偌大的家业，根基深厚，怎会因一道旨意便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无？背后定然有人在暗中釜底抽薪，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我沈家自投罗网，好坐收渔翁之利！
究竟是谁？是朝堂上那些笑里藏刀的衮衮诸公，还是后宫中那位看似不问政事的娘娘？亦或是……那位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九五之尊......这笔账，我必须查清楚！而当务之急，是助姐姐沈若慈坐稳这沈家名义上的家主之位！
她性情刚烈，不擅权谋，此刻又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若无人在旁辅佐，恐怕不等为家族报仇，便已先自身难保。这桩婚事，便是眼下最棘手，却也可能是唯一的破局之棋。
宣旨太监那拖腔拖调的“钦此——”，九曲十八弯地砸在灵堂死寂的空气里，混着香灰和若有似无的铁锈味。空气稠得像一锅放凉了的羹汤，黏糊糊的，让人不舒服。
“……沈氏一门，忠贞体国，天日可鉴……追封沈公为忠义侯，谥‘烈愍’，其家眷一体优恤……” 太监念得抑扬顿挫，每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的砒霜。优恤？抄家时连灶台缝里的陈年油垢都恨不得刮下来充公，如今倒舍得“体恤”了？这迟来的“恩典”，沉得能压断人的脊梁，顺便还能压死几只路过的蚂蚁。
忠义？烈愍？真是好名头。可惜，我爹被拖出去时，背上那根写着“罪臣沈括”的木桩，怕是比这圣旨更深入人心，估计地府的阎王爷都给他登记在册了。
皇帝老儿脸上挂不住，又堵不住悠悠众口，只好扒拉出沈家的白骨，草草搭了个“忠烈”的戏台，还得逼着我们这些幸存者，上台演一出“感恩涕零”的戏码。道具组扣鸡腿，布景太假了。
“谢主隆恩——”姐姐沈若慈伏在地上，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带着泣血的颤音。她单薄的肩胛骨在粗麻孝服下嶙峋凸起，剧烈地起伏着，像濒死的蝶翼。
风掠过，空荡荡的衣袍飘摇，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直接飞升去找阎王爷告状。啧，这入戏太深的劲儿，奥斯卡欠她一座小金人，还是纯金的那种。
太监满意地卷起明黄的圣旨，细长的眼睛扫过这片劫后废墟，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沈大小姐节哀，皇上圣明，自会为尔等做主。”
他顿了顿，像是才想起兜里还有颗糖，哦不，是个惊天大秘密，“另有一事，大将军萧彻，感念沈公忠义，体恤沈家……两位千金（这词用得颇有些斟酌，大概是想说‘两个女儿’又觉得不够郑重），特向皇上请旨，愿聘沈家嫡女为妻，以示抚慰，永结秦晋之好。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体面”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像两颗金钉子悬在半空，闪着冰冷的光，等着人拿尊严去接。
空气瞬间冻结，冷得能冻住眼泪。
沈若慈猛地抬头，惨白的脸上，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的眼睛，此刻像淬了火的寒冰，燃着骇人的猩红。她死死盯着太监，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抚慰？！秦晋之好？！我沈家满门……”
“姐姐！” 我低喝一声，迅疾地攥住她冰冷刺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别再念台词了！台下坐着的不是看客，是握着刀的监斩官！愤怒的控诉，只会换来更快的物理消音，比如被当成疯子拖出去打晕。
我抬头，瞬间切换表情。茫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声音细弱柔顺：“有劳公公。皇恩浩荡，将军厚意……沈家感激不尽。”眼神适时地瞟向灵前惨淡的白幡和姐姐身上的重孝，恰到好处地卡壳，“……只是，亲丧未远，孝期之中……此等大事，需阖家（哦，也就剩我俩了，‘阖’这个字用得真是……大气）慎重商议……”
语气谦卑，姿态恭顺，完美诠释了“守规矩的幸存者”该有的样子。
太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事儿真多”的不耐，但终究没发作。大概是觉得跟两个没了依靠的孤女计较，有失身份。“嗯，是该商议。咱家回宫复命了。二位……好生斟酌。”拂尘一甩，带着浓郁的香粉气扬长而去，留下一地尴尬的空气。
太监的身影消失在寒风中，那股令人作呕的香粉气却久久不散。灵堂内，只剩下我和姐姐，以及跳跃的烛火和呜咽的风声。
姐姐猛地甩开我的手，眼中怒火更盛，几乎要将我一同燃烧殆尽：“沈宁！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你还真要考虑这门亲事？你忘了爹是怎么死的？忘了沈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冤屈了吗？！”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我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血色与恨意，心中微微一叹。
我缓缓直起身，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沉静地迎上她的怒火，一字一句道：“姐姐，圣旨已下，将军府的婚书也已送到，这‘秦晋之好’，是皇上金口玉言，是大将军‘体恤’之意，我们，有拒绝的余地吗？”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静，瞬间浇灭了姐姐大半的火气，只余下满心的不甘与悲凉。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灵桌边缘，泪水再次决堤：“那……那我们就只能任人宰割吗？要我嫁给萧家那个刽子手，我……我宁愿死！”
“死？”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死很容易，一了百了。可死后呢？爹的仇谁来报？沈家的冤屈谁来雪？那些在背后捅刀子的人，岂不是要弹冠相庆？姐姐，死，是最懦弱的选择。”
我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仅有恨，还有深深的绝望。我放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这门亲事，我们不能拒，也拒不起。但嫁给谁，怎么嫁，嫁过去之后怎么做，却是我们可以商议的。姐姐，这盘棋，才刚刚开始。现在，我们进屋，好好谈谈这桩‘秦晋之好’。”
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但灵堂内，某种沉寂却已被悄然打破。我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将决定我们姐妹二人，乃至整个沈家残余势力的未来走向。这出以圣旨为媒的戏，我们必须接下，而且，要唱得比谁都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