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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不过一沙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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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昏睡了多久,清檀被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阵阵酸痛拽醒。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顶亮堂的毡顶,羊毛的纹理清晰可见,干燥清新的气味预示着他已离开了刑房。
试着微微侧头,天旋地转的晕眩瞬间涌上来,缓了半晌才适应,他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铺着毡毯的床上。
帐内陈设简单,地面虽然铺着厚实的绒毯,四周也挂着暗纹织毯,但看着却不张扬。角落立着一尊鎏金佛,三炷青烟细细袅袅的往上飘,混着淡淡的檀香味。
帐中央摆着张素木桌,桌上搁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清茶。
桌后站着个人,穿赤红半壁袈裟,领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梵文纹样,可颈间挂着的却不是佛珠,而是一串森森白骨!定睛看去,多枚兽骨里,赫然夹着一颗泛着青灰的人头骨。
那人手里捏着一卷经书,正低头细细翻看。
他身前跪着个汉子,腰杆弯得极低,声音谄媚得发颤:“佛尊恕罪!百里当先才刚从红衣教那边回来,实在不知如今营中是您主事。那女子本是献给莫多哈杰的舞女,绝非有意轻慢您。是下面的蠢材胆小不敢吱声,才误送到您的帐中,那蠢货已经被小的们惩治过了。这经书也是百里大人千里迢迢从少室山求来的,您瞧瞧,是否合眼?”
呼延毕缓缓点头,粗糙手指在经书封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沉厚:“此书品相尚可,算尔有心。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既然并非有意,本尊便不与百里计较。”话音顿了顿,他低眉扫向恨不得把头埋进绒毯里的汉子,眼神冷冽:“退下吧,再敢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那汉子连忙磕头应是,膝行着退了出去,帐帘被掀开又落下,带起一阵凉风。
清檀喉咙干得发疼,许久滴水未进,视线不自觉的黏在桌上的茶碗中,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干裂的唇角当即渗出血丝。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才发觉周身都缠满了绷带,被妥善处理过的伤口,疼痛感也已减轻了不少。
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传入呼延毕耳中,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床边,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法师醒了。军中简陋,暂请法师在此休养,些许怠慢,还望海涵。”
他的目光落在清檀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却不失基本的礼遇。
清檀下意识绷紧了脊背,悄悄攥紧了身下的毡毯,不动声色地提防着呼延毕的动作。
呼延毕见清檀的目光频繁的落在桌上的茶碗中,立刻明白过来,转身走到桌前,单手端起一碗清茶,稳步走回床沿,递到清檀嘴边:“法师久未饮水,定是渴了,慢些喝。”语气平淡,动作从容,不见刻意的讨好。
清檀盯着茶碗看了一瞬,又扫了眼呼延毕的神色,确认无异常后,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张口饮水,身下却仍绷着一丝警惕。
甘甜入喉,他没客气,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温热的茶水滑过,带来一阵舒爽,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气息稍定后,缓缓开口:“多谢。”
听他开口,呼延毕笑了笑,声音爽朗却不失沉稳,抬手轻拂袈裟下摆:“法师客气。本尊虽执掌狼牙军旅,亦皈依沙门,师承天竺高僧。随军南下数月,久闻中原佛法昌盛,本欲借战事间隙往少室山拜访高僧,切磋佛法、品鉴藏经,奈何烽烟未息,未能成行。这一路行来,难遇同道,未料在此得遇法师,此乃佛陀之意啊!”
清檀抬眼,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骨串上,眉头蹙起。刚要开口,胸口一阵发闷,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肩头微微颤抖。
呼延毕看他表情,眼神微顿,随即语气平和地开口:“法师见这骨串怪异,想必心存疑虑。”他抬手轻触胸前骨串,动作自然,并无刻意掩饰,坦言道:“此乃本尊昔日业障之见证,蒙佛陀教化,随身佩戴以警醒自身。”
清檀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胸口的难耐,声音虚弱却急切:“与我一道的女子呢?”
呼延毕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随即收敛,双手自然垂落,声音温和:“与法师同来的姑娘,现在侧帐安置,本尊已命人照料,并无大碍,法师可放心。”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道:“本尊一心向佛,已持戒律,不妄伤生灵。法师安心养伤,待伤势好转,本尊还有一事相求,望法师应允。”
清檀心中念头急转,他清楚自己身陷敌营,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本,只能先假意应下,再做打算。
藏在绷带下的手紧紧握拳,面上却半点波澜不显,淡淡道:“但说无妨。”
呼延毕面露喜色,却未失分寸,微微颔首:“多谢法师。本尊此次远赴中原,只为一事,辩法。久闻中原佛法博大精深,而天竺佛教虽佛法本源,但近年渐趋颓落。本尊愿与法师辩经论法,求证佛法真谛。”
他下巴抬起,眼帘低垂,看向清檀,眼神中带着期待与不屑:“盼法师不吝赐教,若能认可本尊所修之法,便是圆满。”
清檀闭了闭眼,稍稍松了口气,随即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艰涩:“承蒙尊者抬爱,只是小僧不过是个普通沙弥,实在不敢妄自代表中原佛教与尊者辩法。”
清檀话音刚落,呼延毕喜色凝固,变了脸。
他缓缓躬下身,先前的平和笑意消失无踪,眼神变得锐利,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与施压:“法师何必过谦?你能在此危难之际仍有佛门气度,绝非寻常沙弥可比。本尊抬举你,是认你有与我辩经的资格。”
他收回目光,转身踱步至桌前,手指有节奏的敲击桌案,“笃笃”声,在帐内清晰可闻:“军中有流言,说本尊是假佛门。本尊要的,不过是一场正大光明的辩法,如此才能让军中上下信服,稳固本尊佛将之名。”
他重新看向清檀,语气带着不容推脱的冷硬:“你若拒绝,便是不给本尊机会。既如此留着你又有何用?”他话锋一转,不再是赤裸裸的威胁,而是带着权衡的施压:“那位姑娘还在侧帐,你若应下,本尊以‘佛将’之名保证,无论结果如何,你二人皆可离去;可你若执意不从,本尊也只能使用强硬手段迫使法师留下,届时她的处境,恐怕就由不得本尊了。毕竟,军中之人只认实力,不认慈悲。”
说罢,他眼神沉了沉,瞥向帐角的鎏金佛,抬手将手中的经书重重放在清檀面前的床榻上,带着些许怒气,书页被震得微微散开。
清檀看着搁在面前的书,是一卷《心经》。
经书装订极为华美,书页依次错叠,粘连在赤色的精美绸缎上,展开时形似鱼鳞,居然是龙鳞装。
这等工艺的经书,绝不可能出自寺院。寺中的经书多是线装素纸,而龙鳞装经书造价极高,向来只出现在王公贵族的豪庭礼单上,用来彰显身份与虔诚。
这哪里是求来的佛经,分明是用来粉饰门面的俗物!
这般流于表面,半点没有佛门弟子的清净本心,偏呼延毕自己毫无察觉,那些流言也只当是旁人恶意诋毁,全然不知这些细微处的破绽,早已将他未被渡化的恶暴露无遗。
清檀心下一沉,他怎会看不出对方的盘算?
一旦贸然应下,既是对佛法的亵渎。
可拒绝的念头刚冒出来,苏昭玥的身影便浮现在脑海,担忧如细密的蛛网缠满心头。眼下昭玥的处境并不明朗,若自己执意不从,以呼延毕的性子,难保不会迁怒于她。
思来想去,他仍想再争一句,试着跟呼延毕说清利害,哪怕能拖延片刻也好。
他微微抬了抬胳膊,动作滞涩地想要坐起身。
可他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出声,呼延毕便已转身。
他脚步沉稳,先前压抑的怒气尽数藏在背影里,嗓音沉冷,带着几分压抑的愠怒:“本尊的好意,法师当知晓。明日辰时,不论你愿与不愿,辩法都要开堂。”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警告:“还望法师好自为之,莫要逼本尊动粗。安心休养吧,明日自会有人来请。”话音落,他猛地甩开帐帘,大踏步而去。
帐帘落下的瞬间,清檀紧绷的身体骤然垮了下来,无力地靠在床榻上,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眼底的提防尚未褪去,便被深深的无奈覆盖。
待帐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清檀才缓缓直起身,忍着周身伤口牵扯的疼,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实在放心不下苏昭玥,只想悄悄去侧帐探查一番,确认她真的安然无恙。
挪到帐帘边,轻轻撩开一道缝隙往外张望,只见帐外两侧各站着一名手持长枪的狼牙守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戒备森严。
清檀试着矮下身形,想绕到侧帐方向,可没走两步,便被左侧的守卫厉声喝住:“站住!佛尊有令,法师需在帐内安心休养,不得随意走动!”
守卫的声音惊动了另一侧的人,两人同时转头盯住他,长枪微微抬起,摆出戒备姿态。
清檀知晓,重伤下的自己根本无法突破守卫的阻拦,若是强行硬闯,不仅探查不到情况,反而可能会连累到苏昭玥,让呼延毕对两人更加提防。
他攥了攥拳,只能压下心中的急切,缓缓退回帐内,重新躺回床榻。
伤口还在因刚才的动作隐隐作痛,他却毫无察觉,只盯着帐顶,眼底满是焦灼与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