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泪袈裟：残灯佛影思故年》壹壹七

48、辩法

　　翌日

　　清檀一夜未眠。数度留意账外动静，却始终没找到溜出去的机会，守卫恐是怕他跑了被问罪，竟兢兢业业站了一整晚，连换班的空档都没留。

　　清檀心底焦灼像藤蔓般疯长，对苏昭玥的担忧，让他根本无法安睡。

　　只得枯坐一夜

　　天还未亮，帐帘被轻轻掀开，一个胡人打扮的侍女端着衣物走了进来。

　　清檀眼皮都没抬，依旧闭目打坐，心弦却紧紧绷着，听着侍女的脚步声在床头停下，又缓缓退了出去。

　　直到帐帘落定，他才睁眼。

　　床头整齐叠放着他的僧袍，那串嵌着粉色玉珠的念珠就搁在最上方。

　　清檀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凉的玉珠，指腹摩挲着熟悉的纹路。

　　手指微微发颤，不只是因为怕，也是因牵挂太深，他缓缓将念珠缠在腕间，冰凉的触感稍稍压下了些许心慌。

　　穿戴整齐时，他摸向衣领夹缝，触到密信的褶皱，才松了口气。

　　经过一夜休养，再加上药物加持，周身的疼痛虽未消散，却已能勉强行动，不再像昨日那般动弹不得。

　　木桌上摆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素粥，清檀扫了一眼，没动。

　　转身走到鎏金佛前，盘膝坐下，双手合十，低声颂起了经文。

　　与其说是早课，不如说是为了自我镇定。他不能慌不能怕，只有这样，才能想出办法护住苏昭玥。

　　诵经声低沉平稳，每一句经文，都藏着对她平安的祈愿。

　　刚做完早课，帐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是呼延毕派人来请了。

　　来的还是昨日那个汉子。他掀帘而入，见床上空着，眉头当即拧紧，视线扫过帐内，很快就发现了盘膝坐在佛前的清檀。

　　汉子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拱手，语气不耐道：“时辰到了，法师，随我走吧。”

　　清檀缓缓起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尚未说完，汉子已转身径直出了帐。

　　随其走出大帐，清檀目光一扫，方才了然，他昨夜待的，居然是营中的主帐。

　　心知呼延毕这是故意的，将他安置在主帐，不过是假敬佛的戏码之一。他把他捧得越高，等辩经赢了，便越能在军中积攒信服，堵住那些“假佛门”的流言。

　　清檀心底冷笑，这呼延毕心思深沉，步步为营，却偏要披着沙门的外衣，虚伪至极。

　　可呼延毕就没想过自己会输？还是说，他笃定自己不可能输？亦或是，即便输了，也早有后手应对？

　　心头疑窦丛生，却不敢深想。无论呼延毕有什么盘算，他都不能输，至少不能输得太难看，否则，他和苏昭玥岂不是任人鱼肉。

　　思绪翻涌间，他已跟着汉子走到了营场。

　　狼牙主帐前是一片宽敞的校场，中间架着一堆三人高的篝火，木柴燃烧得噼啪作响，给这初夏的清晨添了几分燥热。

　　火堆正对着主帐的空地上，铺就一张大红镶金毛毡，毡上摆着两个蒲团。

　　呼延毕穿一身赫红袈裟，赤着脚大步走来，稳稳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

　　一名小兵紧跟其后，高举着一顶宝伞。伞柄是腕粗的檀香木，柄端镶着一朵鎏金小莲花；伞面绷着亮黄色丝绸，华贵夺目；伞骨圆边挂着多褶帘饰，缀满各色丝绸围幔；伞檐分界处钉着一根饰有摩羯尾的金轴，轴上挂着丝绸帐幔，还坠着牦牛尾挂饰，处处透着极尽的奢华。

　　清檀回头望，主帐边果然挨着顶侧帐，门口有守卫把守。

　　侧目间，一个侍女捧着堆沾血的麻布走了出来，清檀瞳孔皱缩。猩红的血迹在麻布上晕开，刺得他心神惧颤，心脏像被一只手猛地攥紧。

　　他急得往前探了半步，想看清里面的情形，可帘后却好似有无尽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一瞬间，无数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昭玥！昭玥到底怎么了？那些染血的麻布是她的吗？呼延毕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她受伤了？还是……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彻底乱了。

　　他几乎要失控得冲过去，看个究竟，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法师。”汉子抬起的臂膀拦住了他的脚步。

　　呼延毕坐在蒲团上，将清檀的惊慌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轻咳一声，语气平淡却带着点催促的意味：“时辰已到，我们开始吧。”

　　清檀猛地收回视线，狠盯着呼延毕，压抑着怒火与担忧。

　　他知道，呼延毕是故意让他看到这一幕，以此扰乱他的心神，越是如此，越不能浮躁。

　　此时校场周围已陆续围上来不少狼牙兵，有人神色紧张，有人面露窃喜，像是等着看他出丑，更多的人则是沉着脸，看不出喜怒。

　　清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一旦慌了，就中了呼延毕的计。

　　见清檀站着不动，身后的汉子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低吼道：“磨蹭什么！快坐下！”

　　“休得对法师无礼。”呼延毕抬手制止，语气缓和，却没多少温度，对着清檀做了个请的手势：“法师，请坐。”

　　汉子在身后愤愤地哼了一声，又恶狠狠地瞪了清檀一眼，目光扫过侧帐，意有所指地催促他快坐下。

　　清檀双拳紧握，腕间的念珠硌得手心发疼，留下深深的红痕。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呼延毕用昭玥拿捏着他，他只能妥协。

　　压下心头的焦灼与怒火，沉着脸，在另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辩法，开始了。

　　呼延毕面露喜色，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传遍整个校场：“佛法生于天竺，如树生于土，水源于泉。离了根源，法便是无根浮萍，谈何渡人？世间性命，不过是业力轮转的芥子，生老病死皆是因果定数，强求不得，悲悯无用。”他捻着菩提子，佛珠碰撞声清脆刺耳：“昔年我见恒河浮尸，亦曾心有戚戚，后悟透此理：该落的业，该受的报，从无偏差。”

　　清檀垂眸，轻抚僧袍上的暗纹，借着动作平复翻涌的心绪。

　　他必须稳住，只有在辩法上赢了呼延毕，才有筹码和对方谈条件。

　　压下心头的慌乱，他抬眼，目光澄澈如洗，直直看向呼延毕，声音温润却掷地有声：“尊者此言差矣。佛不在天竺的菩提树下，也不在灵山的莲台之上，而在众生心头。向佛之心不分地域，悟道之法不拘流派，如江河入海，百法归一。”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呼延毕胸前的骨串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隐隐的诘问：“至于性命，众生皆有佛性，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哉？佛法不是冷眼旁观因果的标尺，是引迷途者回头的灯，是敲邪魔者心门的钟。渡人先渡命，护命方护心，这才是佛法渡世的本意。”

　　呼延毕眉峰微挑，佛珠捻动的速度陡然加快，清脆的碰撞声里透着几分烦躁：“中原佛法，终究是改得太多，失了本真。”

　　“改的是相，不变的是心。”清檀双手合十，微微行礼，语气平和却立场鲜明：“天竺之法是根，中原之法是枝，枝繁叶茂，方能荫蔽更多众生。”

　　忽的一阵风卷过，校场中间的篝火猛地蹿起半丈高，火星漫天飞舞，周围的气温也跟着拔高了几度。

　　辩法之声，还在继续。

　　……

　　转眼辩锋胶着至日上中天。

　　僧袍已被汗液浸透，伤口也因久坐隐隐作痛，渗出的血迹在僧袍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可他的语调始终平静无波，字字珠玑，直击要害。

　　清檀渐入佳境。

　　呼延毕额角青筋暴起，脸色涨红，手中的佛珠被捻得噼啪作响，翻来覆去不过是几句被他曲解的《金刚经》断章。

　　他死死揪着“无我相、无人相”，妄图佐证自己的杀伐是“破执”，却不明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立心，不是麻木无心、冷漠无情，而是生出一颗清净、圆满、慈悲、灵动的本心。

　　清檀垂眸，指尖划过破烂的僧袍，声线清冽如水，一字一句传入众人耳中：“尊者既以佛法为盾，却连初心都是假的。你信佛不是为了渡己，是为了瞒己；你辩经不是为了求道，是为了逼众。”

　　“胡说！”呼延毕猛地厉声喝止，声音因愤怒而发颤，连校场的火苗都被震得微微摇晃：“我之法才是真法！众生皆应尊我之法！”

　　他急了，急得连最基本的禅定功夫都丢了，满脸狰狞，哪里还有半分佛门弟子的模样。

　　清檀缓缓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看透他心底深处的恐惧：“昨日你所持《心经》，却不识‘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你满心都是‘怕人知我假’的挂碍，满脑都是‘逼人认我真’的颠倒，连‘不生恐怖’的门径都摸不到，又何来资格谈真法？”

　　“你！”呼延毕气血翻涌，竟一时语塞，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死死盯着清檀，眼神凶狠，像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却始终找不到半句辩词。

　　清檀闭了闭眼，不再看他失态的模样，轻声道：“佛法从不是用来争输赢的工具，更不是用来遮罪孽的幌子。你今日落败，败的不是辩才，是心魔；输的不是佛法，是人心。”

　　校场鸦雀无声，所有狼牙兵的目光都落在呼延毕身上，窃窃私语的声音隐约响起。

　　半晌，呼延毕突然起身，仰头朗声大笑，笑声里却满是阴鸷：“法师真是好辩才！昨日还与我谦虚，想来是敛锋藏锷，故作谦谨罢了！”

　　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一沉，眼中闪过狡诈的精光，缓缓道：“既然法师赢了，那么按照约定，本尊自会给你奖赏！”

　　啪啪——

　　他抬手拍了拍掌。

　　身后侧帐的帘幕被掀开，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苏昭玥走了出来。

　　清檀慌忙回头，目光锁在苏昭玥身上，呼吸停滞。

　　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指尖的念珠“啪嗒”一声滑落在地，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崩塌，只剩下无尽的恐慌与滔天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