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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厉母的视角 ...

  •   窗外的合欢树又开花了,粉色的绒花像一团团温柔的云,缀在绿荫里。每年这个时候,小蝶总会拉着我,兴奋地指给我看:“妈,你看,像不像一把把小扇子?风一吹,就在给我们扇凉呢。”

      如今,树下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那些花开了又落。

      屋子里也很安静。小雨在房间里休息,或者是在看书。自从小雨从那个海边小镇回来后,她就搬回来和我一起住了。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巨大风暴后的疲惫与平静,像退潮后湿漉漉的沙滩。

      我看着她的背影,常常会恍惚,看到另一个熟悉的影子。然后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透不过气。

      我的小蝶,离开我已经三年零四个月了。

      时间并不能抚平所有伤口,它只是把那种尖锐的、能让人瞬间崩溃的剧痛,磨成了一种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钝痛,像风湿,在每一个想起她的阴雨天,细细密密地发作。

      我记得一切。关于我的女儿,厉蝶。

      她从小就是个安静又执拗的孩子。别的小孩疯跑玩闹,她可以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对着院子里的一朵花、一片云,安安静静地画上半天。她的眼睛亮亮的,盛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惊奇和温柔。她爸爸走得早,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她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我拼命工作,只想给她最好的,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画画,拥有灿烂的人生。

      她确实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笑容还是那么干净,却渐渐有了心事。她会对着手机莫名地微笑,又会突然地走神。我问她,她总是挽着我的胳膊,撒娇地说:“妈,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我知道,我的女儿恋爱了。我心里有点酸涩,又有点欣慰。我想,是什么样的男孩子,能配得上我的小蝶?她那么美好,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爱上的人,不是“男孩子”。

      第一次见到小雨,是在一个我毫无防备的周末。小蝶拉着她的手,站在我面前,两个人的手指紧紧扣着,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小蝶的脸红红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小雨则低着头,不敢看我,瘦削的肩膀微微发抖。

      “妈,”小蝶的声音也在抖,“这是小雨……我,我喜欢的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这句话。喜欢的人?两个女孩子?荒谬!震惊、愤怒、被欺骗的感觉瞬间淹没了我。我记不清我当时说了多少难听的话,用了多少恶毒的词汇。我只记得小蝶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瞬间熄灭了下去、写满绝望的眼睛。还有那个叫小雨的女孩,抬起头时,眼里噙满了泪,却有一种奇怪的倔强。

      她们走了。小蝶回头看我那一眼,像一把刀,至今还插在我心口。

      那之后,我们陷入了漫长的冷战。我试图用断绝经济来源、用言语逼迫她“回头是岸”。她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是沉默寡言,越来越瘦。我知道她们在外面租了房子,过得很艰难。我偷偷去看过她,远远地,看见她和小雨一起从超市出来,手里提着简单的购物袋,小雨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低下头笑了,那个笑容,苦涩又脆弱,却是我在她脸上很久没看到过的、真实的笑容。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开始怀疑,我的反对,究竟是为了她好,还是只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和固有的认知?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我不知道那些恶毒的东西是怎么流传到网上的。她们的合照,一些私密的对话截图(后来才知道是那个天杀的心理医生的案例记录被泄露篡改),配着极其下流污秽的文字。整个世界仿佛都对她们露出了獠牙。电话被打爆,门口被泼油漆,甚至有人寄来恐吓信和死老鼠。

      小蝶的精神几乎崩溃。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开窗,不敢接电话。小雨一直陪着她,但我从电话里听出,小雨也快撑不住了,她的声音疲惫得像随时会断掉。

      我后悔了。疯狂地后悔。我想去找她们,想把她们接回来,告诉她们别怕,妈妈在。可我的骄傲和那点可悲的“正确”观念,绊住了我的脚步。我只是偷偷给她们转了一笔钱,小蝶退回来了。她说:“妈,我们没事。”

      她们怎么可能没事?

      最后那段时间,小蝶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她说:“妈,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可是,我爱她,这不是病,也没有错。”她还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求你,别怪小雨。对她好一点。”

      我当时心乱如麻,只当她是情绪低落说的胡话,胡乱安慰了她几句就挂了电话。那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接到交警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天塌了。

      他们说,是车祸。在郊外山路。车辆严重变形。一个当场死亡,一个重伤昏迷。

      我像疯了一样冲到医院。白色的走廊,刺鼻的消毒水味。我看到小雨被推进抢救室,浑身是血,脸上毫无生气。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小蝶……她躺在那里,盖着白布,那么安静,那么冷。

      我掀开白布的一角,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只是脸色苍白得透明,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点解脱的弧度。他们说她用身体护住了小雨,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

      我的女儿,用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她那不被我承认的爱。

      我恨。我恨得浑身发抖。我恨那个撞她们的人,我恨网上那些喷薄恶意的陌生人,我恨那个泄露隐私的心理医生,我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我也恨小雨!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女儿死了,她却活了下来?凭什么她忘了一切,我的小蝶却连墓碑都不得安宁?(那些找上门来砸墓碑、贴污言秽语的人,像跗骨之蛆,一次次提醒我这场悲剧的“不光彩”)

      所以,当我得知小雨失忆了,忘记了一切关于小蝶的事情时,那种恨意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出口。我去骂她,用最难听的话,我把烂菜叶扔到她身上,我想让她痛苦,我想撕碎她那可悲的“平静”!

      可看着她那双茫然、惊恐、又带着病态脆弱的眼睛,我的心又像被撕裂了。那是小蝶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啊。小蝶最后的话在我耳边回荡:“对她好一点。”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一边是丧女的噬心之痛和无处发泄的愤怒,一边是女儿临终的嘱托和一种近乎自虐的责任感。

      我看着她孤零零地出院,看着她茫然地面对空荡荡的家,看着她找工作一次次被拒绝(那些公司或多或少知道那些“传闻”),我心里那种恨,慢慢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带着痛楚的怜悯。

      我开始去给她打扫房子,给她做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照顾她,就成了我和小蝶之间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我给她那份旧的生日礼物,是小蝶以前偷偷给她准备好、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我看到她拆开看到贺卡上被刮花的落款时茫然的样子,我的心在滴血。那是小蝶的名字啊!是被我……在极端愤怒和痛苦下刮花的……我后悔了,可我再也补不回去了。

      我向她借钱,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试探。我想知道,在她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本能里,会不会还对“厉蝶”相关的人有一丝信任?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一刻,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我的小蝶。她们都是那么傻,那么善良的孩子……我崩溃了。所有的恨意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尽的悲哀。

      我带她去小蝶的墓地。我不知道我期待什么。也许潜意识里,我希望能发生奇迹,她能想起一点什么。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那座被毁得不堪的墓碑。是啊,她什么都忘了。连同我那可怜的女儿为她付出的生命和爱情,一起忘得干干净净。

      那一刻,我彻底接受了命运残酷的安排。恨不起来了。只剩下两个被同一场灾难击得粉碎的女人,一个失去了生命,一个失去了记忆和过去。而我,作为母亲,或许是小蝶留给小雨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庇护了。

      我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女儿来照顾。笨拙地,带着伤痛地,试图去弥补。弥补我当初的反对,弥补我的恶语相向,弥补小蝶无法再给她的温暖。

      直到那个心理医生再次出现,撕开所有的伤疤。我害怕,我恐惧,我怕小雨想起来后也会崩溃,怕小蝶用命换来的她的“生”被痛苦摧毁。我拼命地想阻拦。

      但该来的终究来了。她想起来了。抱着那台旧电脑,坐在储藏室的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又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彻底充满。

      我看着她痛苦,却奇异地感到一种解脱。秘密揭开了,脓血流尽了,我们终于不必再戴着面具互相折磨了。

      她离开家出去走走的那段时间,我天天提心吊胆,又隐隐觉得,这是她必须经历的过程。她寄来的明信片,字迹渐渐从虚浮变得稳定。我知道,她在努力地活下去。

      现在,她回来了。我们都变了。她眼里有了沉淀后的平静和坚韧。我鬓角全白了,但心里的暴风雪终于停了。

      桌上摆着三个杯子。我的,小雨的。还有一个小蝶最喜欢的、印着向日葵的杯子,里面永远倒着她最爱喝的橙汁。

      小雨偶尔会和我谈起小蝶,谈起她们一起逛过的街,看过的电影,傻气的梦想。那些曾经让我痛苦窒息的回忆,现在说出来,依然会疼,却也有了一丝温暖的意味。

      我们就这样,靠着回忆里那点微光,靠着小蝶用生命传递的那点爱意,在这个没有了她的人世间,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下去。

      合欢花又轻轻落下几朵。

      小蝶,你看到了吗?妈妈和小雨,都好好活着呢。就是……真的太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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