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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结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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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6日-天气阴转小雨
我抱着那台冰冷的电脑,坐在储藏室的地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窗外雨声淅沥,像是在为谁哀悼。
阿姨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她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深不见底的悲痛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绝望。
“你想起来了。”她不是问我,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走过来,缓缓蹲下,伸出手想碰碰我,又缩了回去。“一开始,我恨你。小蝶为了护住你,当场就……你却活下来了,还忘了她。我觉得不公平,我恨不得你也痛苦,所以我骂你,扔你菜叶……可后来……”
她哽咽着:“后来我看着你那么茫然,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我又想起小蝶最后的话……她让你好好活。医生也说,强行刺激你,你可能真的会崩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场车祸……”
“警察说是寻衅滋事,找不到那辆车……网上那些人说……说你们是‘报应’,是‘活该’……”阿姨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他们连小蝶的墓都不放过,我去一次,他们就砸一次,贴一次脏话……我只好把她迁到郊外,偷偷摸摸地去……”
她终于崩溃,捂着脸痛哭失声:“我的女儿……她做错了什么……你们又做错了什么啊……”
我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这个同样被痛苦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女人。我们都是厉蝶拼死保护下来的人,却在她用生命换来的时空里,各自承受着无尽的煎熬。
8月20日-天气晴
我去看了厉蝶。一个人去的。
带着她最喜欢的百合花,还有我们那张在向日葵田里的合影。
墓碑依旧残破,但上面的污秽已经被阿姨尽力清理过。我用手帕一点点擦干净墓碑上她的名字。
“厉蝶。我回来了。”我轻声说,眼泪终于再次落下,滚烫地滴落在百合花瓣上,“对不起,忘了你这么久。”
风轻轻吹过,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她的回应。
我记得一切了。那些甜蜜的、痛苦的、绝望的、所有的所有。我没有崩溃,巨大的悲伤过后,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用命换来的我的“生”,我不能辜负。
8月31日-天气多云
我收拾好了行李。阿姨默默地看着我,没有阻拦。
“要走了吗?” “嗯。出去走走。去看看她以前想和我一起去的地方。” “……还回来吗?” “会回来的。妈。”我轻声叫道。
她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我抱了抱她:“你永远是我妈妈。等我看够了这个世界,就回来陪你。我们一起,好好活。”
9月5日-天气晴
我在一个南方临海的小镇。这里阳光很好,海水很蓝,节奏很慢。厉蝶曾经在画板上画过这里,她说以后一定要和我来。
我租了一间能看到海的小房子,偶尔会给阿姨寄明信片。
心痛还在,思念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我。但我知道,我必须带着关于她的所有记忆,走下去。替她看遍世间风景,替她感受四季轮回,替她好好活着。
这是我无法摆脱的宿命,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天空很蓝,像她某条裙子的颜色。海风吹来,我仿佛又听见她带着笑意的声音。
亲爱的,你看,世界终于安静了。只是,再也没有你了。
9月12日-天气晴-于某个南方临海小镇
海风吹拂着窗帘,带着咸涩潮湿的气息。阳光透过木格的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租的房子很小,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蓝色的海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钻石。这是她画过的海。她说这里的夕阳是紫色的,像打翻的葡萄汁染透了云层和海水。我买了一本厚厚的速写本和一套并不熟练的水彩。我想试着把她看过、想画下的世界,都笨拙地留下来。画坏了很多张。颜料混在一起,变得浑浊。就像我的人生,她的颜色骤然缺席后,一切都曾灰败不堪。但我没有停下笔。心痛是常态,像呼吸一样自然。但奇怪的是,在这绵密的痛楚里,活着的感觉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咸湿的风,灼热的阳光,marketplace 里鱼腥味和水果甜香交织的气息……这一切,都是她未能亲身感受的。我替她感受着。
9月25日-天气多云-有风
今天去了镇上的小邮局,给阿姨也是给妈妈寄了明信片。背面是这里的灯塔。我在上面写:“这里的风很大,差点把帽子吹进海里。想起了她总抱怨风会吹乱她的画纸。我很好,勿念。” 投进邮筒的那一刻,心里有一小块地方轻轻落定。我开始能平静地想起她,而不是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车祸的锐痛和窒息的绝望。那些细碎的日常,像藏在贝壳里的珍珠,慢慢被时光的海水冲刷出来。她吃冰淇淋喜欢先啃掉脆皮筒的尖尖;她画画时习惯性地会咬住下唇,专注得像全世界只剩她和画布;她怕黑,睡觉总要留一盏很小很小的夜灯;她爱我,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眼泪还是会流,但不再是为了嘶吼“为什么”,而是因为“曾经拥有过”。这算不算一种往前走?
10月7日-天气雨
下雨了。海面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敲打着瓦片,噼啪作响。这种天气,她最喜欢缩在沙发里,盖着毛毯,看老电影。我照做了。租了部很老的爱情片,画面泛黄,台词也带着旧时的腔调。看到男女主角历经磨难终于重逢时,我按了暂停键。房间里只剩下雨声。我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厉蝶,我们没有重逢了。一次分离,就是永别。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雨水,渗透进每一寸肌肤。悲伤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静、更绵长的方式,驻扎在了我的生命里。雨停的时候,天边出现了一道很淡的彩虹。我望着它,想起她曾说,彩虹是天空愈合的裂缝。那我的心呢?需要多少道彩虹?
10月20日-天气晴
今天做了一件特别的事。我带着她的那张照片(我从阿姨那里要来了唯一一张保存下来的、小小的证件照复印版),去了附近香火最盛的一座庙。我不是去祈求来世重逢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只是点了一盏长明灯,很小的一盏,放在偏殿安静的角落。橙黄色的火苗微弱却稳定地跳动着。我看着那簇光,双手合十,心里很安静。我没许愿。我只是在心里对她说:“你看,厉蝶,我有在好好活着。替你看着这个世界的光亮。这一盏,是为你点的。怕黑的话,就来看看。” 香烟袅袅升起,盘旋,消散。我相信有那么一缕,能带去我的思念。
11月月3日-天气微凉
小镇来了个流浪画家,在码头给人画肖像,换点路费和生活费。我路过时,他叫住我,说我的眼睛里有很多故事,想免费为我画一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他面前的小凳子上。海风吹拂,远处有海鸥的鸣叫。他画得很快,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画好了。他递给我。画上的女人,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子,坐在码头边,眼神望着远方,平静之下是深藏的哀伤和一种说不出的坚韧。背景是辽阔而有些忧郁的海。 “你看起来,”他斟酌着词句,“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我的眼睛。是的,我在守护。守护着关于一个叫厉蝶的女孩子的所有记忆,守护着她用命换来的我的余生,守护着两位母亲(我的妈妈和她的妈妈)最后的牵挂。我不是独自一人活着。
11月15日-天气转冷
妈妈寄来了包裹。厚实的毛衣,她自己织的,还有一瓶她腌的酱菜。信很短:“天冷加衣。酱菜是你以前喜欢的口味。一切都好,勿念。” “勿念”后面,墨点有点重,大概笔尖停留了很久。我穿上毛衣,很合身,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晚上就着酱菜喝了碗热粥,胃里和心里都是暖的。我和妈妈,都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努力缝合着彼此心中的伤口,也缝合着自己的人生。痛苦无法消弭,但它可以被承载,被转化。我开始在小镇的面包店做零工,学做咖啡,学烤简单的曲奇。老板娘是个和善的中年女人,从不问我的过去。日子像海水一样,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海岸,看似重复,实则流动。
12月24日-天气晴-平安夜
小镇举办了小小的圣诞集市,树上挂满了彩灯,闪闪发光。空气里飘着热红酒和烤杏仁的香甜气味。孩子们笑着跑过。我给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苹果派,站在热闹的边缘,安静地吃着。很甜。我想起有一年圣诞,我和她挤在热闹的广场,等着零点钟声。她冻得鼻子通红,把冰凉的手塞进我的口袋,偷偷吻我的脸颊。那一刻的幸福,曾经拥有,即是永恒。彩灯的光芒倒映在我眼里。厉蝶,你看,这世间依然有热闹和甜蜜。我替你尝了。我很好。只是偶尔,非常,非常想你。想念,成了我活着的一部分背景音。
12月31日-天气晴-除夕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坐在窗边,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迎接新年的欢呼声。海水在月光下呈现出深沉的墨蓝色,潮声阵阵。我翻看着这几个月来的速写本,画技依旧拙劣,但一笔一画,都是我看过的世界。我拿出日记本,写下最后一行: “新年快乐,厉蝶。新年快乐,我自己。” 合上日记本,外面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新的一年来了。我知道,悲伤不会在新旧交替的刹那消失,未来的路依然漫长。但我会走下去。带着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带着两份生命的重量,去看更多的海,爬更高的山,感受更烈的风,吃更甜的点心。好好活着。这是悲剧之后,我为自己选择的,最勇敢、也是最深情的结局。海潮声永不间断,像呼吸,像思念,像生命无声而执着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