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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距科举还剩1705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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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有玥声若蚊吟,“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楚氏沙声沙气,“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逼仄的茅厕里,母女两的声音宛若呢喃,但钻入钱氏耳朵里却高昂嘹亮,捂着肚子想如厕的她掉头跑回去,近乎粗暴地摇醒女儿,“快,你虞大婶又教阿玥背诗了,快去!”
这户人家的堂屋大,全村人都挤在里头。
车在中间,人睡墙边,门窗几处燃着火把,王清溪就睡在摇曳的火光下。
尖瘦的小脸因剧痛微微皱起,她轻轻喊娘,“娘,痛...”
“学完诗再睡。”钱氏使劲拽她,偏小腹胀胀的使不上什么劲儿,几下后,耐心告罄,声音不由得尖利,“还想不想嫁人了?人阿玥几十贯嫁妆都没偷懒,你竟还睡得着?”
“困,再睡一会儿...”
钱氏气得掐她,可小姑娘痛得乱滚也没睁眼。
实在憋不住了,钱氏松手,飞速跑了出去。
脚步声逼近,楚氏如临大敌,“谁?”
茅坑在猪圈最里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钱氏摸着猪圈的围栏,呼吸急促,“是我,我来解手。”
听出是钱氏,楚氏伸展的腿缩到了胸前。
衣衫交错,很快,最里头响起了流水声。
钱氏不觉得丢脸,反而十分舒畅的找话说,“阿玥,今个儿你娘教你什么诗啊?”
虞有玥默了瞬,回道,“李太白的《蜀道难》。”
钱氏不知道谁是李太白,就觉得楚氏教女儿的肯定是最好的,可恨女儿贪睡,死活不起,白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正懊恼时,额头,脸颊,屁股骤然一痒。
她甩头,反手一个重拍。
响亮的一声‘啪’吓得围栏前的母女抖了抖。
回过神后,楚氏揶揄她,“不痛嗦。”
“死蚊子,怎么这么多?”她出来得急,忘记带扇子了,问楚氏,“你们有多的扇子吗?”
“没有。”
蚊子太多了,钱氏没敢蹲太久,出去时,发现母女两没有起身的迹象,心思一动,挨着她们坐了下来。
楚氏侧目,“你不回去睡觉?”
钱氏淡淡笑了笑,“不睡了,我听你们背诗。”
这还怎么背?楚氏撑着身下的稻草站起,“臭烘烘的,教不下去了,阿玥,昨晚你没怎么睡,回去再眯一会儿,天亮了娘叫你。”
虞有玥心领神会,温顺答了声好。
母女两手挽手走了,留下赧然的钱氏被蚊子叮了好几口,直骂楚氏心眼多,连这点事也要防着她。
楚氏可没心思琢磨她想什么,她家位置在最里头,风吹不进去,闷得人发慌。
估摸着贼人不会来了,便拖了竹席铺在屋檐下,和女儿背靠背躺了下去。
为范公奔丧的理由很好使,不仅没有被本地人打劫,还不被流民打扰。
这一晚,所有人都睡得不错。
要不是李梦回一大早就扯着嗓门喊,他们还能多睡一会儿。
吴疾脚底的泡磨破后又起了新泡,疼得犹如针扎,好不容易睡着了没知觉,偏李梦回的声音跟打雷似的。
吴疾烦躁地翻身朝里侧,拿手捂住耳朵,“不是要在这儿等谢广他们吗?怎么大清早就喊啊...”
谢广寻服役的长子去了,原本说好在嘉州渡口碰面,如今队伍改走山路,自然要在这儿等他们,所以暂时不走了。
李梦回没理会他那点声音,把所有儿郎叫醒,然后去叫架锅的楚氏,“虞阿楚,人已经醒了,你先教他们两首诗,然后让他们自己作首诗你听听怎么样啊。”
所有人都懒洋洋的,好几个连眼睛都还是一条缝。
闻言,李必归叫苦不迭,道,“爹,能不能等我们睡醒了来啊...”
“睡什么睡,人阿玥天不亮就起来背诗了,你们呢,一个个睡得跟猪似的,就这样还想考科举当宰相,我看你们连那些山...”
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大家心下奇怪,吊着眼看他,往锅里添水的楚氏找补,“连山上那些栽树的人都不如!”
“对!”李梦回深吸口气,“种树的都会作诗,你们会啥啊?”
李谢两家的孩子不敢和李梦回呛声,可有上辈子记忆的王大米不同,他伸个懒腰,散漫答道,“会敲木鱼啊,如果能出家的话,我天天敲木鱼...”
双眼一闭,左手掌心朝上,虚虚托着一物,右手微抬,大拇指和食指微捻,隔空敲击左手。
嘴里一顿一顿道,“笃...笃...笃...”
稚嫩的眉眼忽然显得宁静,像悬在叶尖的晨露,清新而恬淡。
李梦回太阳穴突突一跳,怒道,“好好学,不学的给我饿肚子!”
这话管用,不消片刻小儿们就规规矩矩坐好了。
夜间还有些清凉,天一亮,顷刻就热了。
新买的水要全部煮沸,一上午,妇人们围着铁锅烧水,男人们四处捡柴,院里烟雾缭绕,仿佛是个巨大的蒸笼。
小孩子记性好,范公的两首诗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
但要他们自己作诗,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李梦回专门清扫了间卧房给他们读书用。
楚氏坐在门槛上,其余人坐在地上,双方面对面,一直沉默。
下午,又是漫长的寂静,李需归坐得屁股痛,决定身先士卒,挪到楚氏面前,期期艾艾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楚氏扇子一收,直勾勾盯着他。
李需归眼神闪躲,“不...不好吗?”
废话,这是山匪打劫念的诗,能好吗?楚氏冷声道,“这是你的诗吗?”
知道她识破了,李需归低头,不吭声。
楚氏摆手,让他退回去,谢广家的小儿子满脸不解,稚声稚气道,“这四我二...二兄的诗,好…好着啊…”
小儿年纪小,口齿还不甚清晰,楚氏没责骂他,只解释,“这是种树人的诗。”
李需归脸色胀红,小跑回了自己位子。
十几人,前后三排坐着,都哑巴了似的,楚氏心想果真都是平庸人,学了几首诗脑袋还是空空如也。
她没将这番话说出来,而是盯着眼前盘旋的蚊子来了诗兴,“要不以蚊子为题试试?”
她以刚教的《苏幕遮碧云天》为例,说道,“范公写碧云天黄叶地的秋高旷远,我们是不是可以写烈日炎炎,蚊子叮咬的无奈烦闷,范公写黯乡魂追思旅,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们是不是可以写望京都千里奔丧汗湿衣襟也无妨的决然?”
她原本随口一说,谁知真的有人领悟到了。
光影斜过窗棂,李需归跃跃欲试的举手,“虞大婶,我来!”
楚氏鼓励,“来。”
少年郎攥着衣角缓缓站起,瘦削的脸庞划过两行汗水,眼神炯炯发亮。
“途倦,如厕嗡声惹人厌,望京都,忽羡忽羡,蚊翅可栖范公前...”
少年声音粗哑,但字字铿锵,宛若数块巨石砸入波澜不惊的湖面,咚咚咚的。
谢家小儿哇一声,欢呼雀跃道,“二兄好腻害...”
其他人亦露出艳羡的目光。
李需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有几分忐忑的望着楚氏问道,“虞大婶,怎么样?”
楚氏轻咳了咳,道,“再念一遍听听。”
“途倦,如厕嗡声惹人厌,望京都,忽羡忽羡,蚊翅可栖范公前...”
楚氏默默跟读,心道李需归莫不是天赋异凛,第一次做的诗读起来这般朗朗上口,难不成村里要出两个宰相?
迎着少年期待又紧张的目光,她敛起情绪道,“再来一遍。”
少年昂首挺胸,声音愈发嘹亮。
楚氏佯装恍然,扶着门框起身,“教教其他人作诗的诀窍,我去趟茅厕...”
太阳跌至西山,天际红霞翻滚,远处的山峦好似着了火。
楚氏问茅厕里是否有人,无人应答后,拉过铁锅前生火的女儿走了进去。
“阿玥,你看李需归可是读书的料?刚刚他做了首诗,娘听着竟然觉得还不错,你听听...”她蹲在狭窄的走道里,声音压得极低。
虞有玥手里捏着柴,低垂的帷帽遮住了她的眼。
上辈子李需归能在汴京的茶馆帮工,可见心思灵活,不是愚笨之人。
学诗以来,他永远是前三个最先学会的,最先作出诗不足为奇。
她琢磨李需归的遣词造句,和楚氏道,“这不是诗,是词...”
“啥?”
“曲子词,主要追求平仄押韵,在勾栏瓦舍最多。”
勾栏?那不就是阿玥上辈子挣钱的地?楚氏若有所思,“他的词怎么样?”
“押韵,但意境空泛潦草了点。”虞有玥的手搭在围栏上,食指轻轻琢着磨得光滑的木头,认真道,“改改或许会好很多。”
上辈子她就在勾栏为姑娘们写词改词,这首词对她来说不难。
几经推敲后,她浅浅吟诵,“赤轮炙沙途倦,夜厕嗡雷眉厌。掌底骤惊风,碎作星芒数点。
忽羡,忽羡,此翼可栖范公苑?”
楚氏跟读两遍后直说好,前两句天热蚊多烦闷,最后心情急变,一句羡慕叫这首词添了些乐趣,她道,“我和他说去...”
改过的词虽然长,但通顺易背,比《蜀道难》好背太多。
可她出去时,听到堂屋门前的钱氏跟谢氏嘀咕她。
“这么久才出来,定是偷偷教女儿去了,还说没藏私,这心都偏到嗓子眼了,李阿谢你还不知道,她教大米他们背的是范公的诗,可教阿玥背的是李…李什么人的诗…”
“照我看,姓李的应该比范公还厉害,毕竟前朝皇帝不就姓李吗?”
锅边青烟笼罩,模糊了钱氏瘪瘦的脸,但那酸溜溜的口吻叫人不喜。
楚氏绷紧唇,阴沉沉进了屋。
全村小儿看她脸色不好,立刻双腿盘好,背挺直,双手乖巧地搭在大腿上。
“虞大婶,我会作诗了。”
谢家三郎晃悠悠站起,稚嫩道,“蚊子嗡嗡来打仗,偷偷咬我屁股上,我叫阿娘来帮忙,一掌拍得啪啪响。”
其他人轰的笑出声,却见楚氏兴致缺缺。
大家立刻收敛。
以为诗不好,小三郎悻悻坐下,绞尽脑汁继续想。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好多人小儿说梦话。
梦话出奇一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守夜的李梦回听了,如遭雷劈,“完了,他们怕是想当山匪!”
要不怎么把山匪打劫的诗背得这么顺?
要知道,跟楚氏学诗,十几遍才记得住。
李梦回只觉得天塌了,“怎么办哟。”
今晚另外一个守夜的人是虞大山,他坐在窗下,双手拿着扇子,慢慢给妻女扇风。
闻言,脸上波澜不惊,“好好管教吧。”
村里管孩子的办法就一个,不听话了就打,顾及长子跟王清水定了亲,李梦回没打他,但另外两个儿子就没那么好运了。
天蒙蒙亮,李需归和李全归就被李梦回拎到院里揍了一顿,兄弟俩痛哭流涕,吓得屋里的人以为出了事,抄起家伙就冲出来。
李梦回沉声,“醒得正好,把你们家那些小子也打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走旁门歪道!”
众人云里雾里,李梦回严肃的将小儿说梦话背诗的事说了。
王尚不解,“背诗好啊,要是梦到范公还能让其指点一番。”
“瓜娃子!”李梦回气得土话都出来了,“就你这德行不把娃儿养歪就谢天谢地咯,还考科举,做梦嘛。”
“……”
李王两家已是姻亲,被李梦回当着面骂,王尚觉得没面,还是钱氏出来打圆场,“是该打,待会我就说说他们兄弟…”
于是,一大清早村里小儿就被打骂了一顿。
事后全部躲茅厕哭。
王大米颇为不忿,“谁控制得了说哪些梦话啊?都说虞大婶凶悍,李二郎,我觉得你爹才蛮横不讲理呢。”
他又不是故意的,李需归念一遍后那首诗仿佛长了腿似的往他脑子里跑。
他有什么办法?
“我娘说那首诗不正经,我听着挺正经的啊,不是我吹牛,如果每首诗都像种树人的诗那样,我一天能背五十首!”
其他人深有同感。
李家三兄弟,谢家三兄弟齐齐点头,“我们也是。”
可惜种树人没有功名,没有官身,也不四处游历,以致没有更多诗句。
不像李太白,到处跑到处喝酒,喝完酒就写诗,一首《蜀道难》背得他们想死。
“噫吁嚱,危乎高哉,危乎高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