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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无数重重叠叠裹着黑袍的鬼影在虚空中缠绕上来,抱住了只着单衣的身体手脚,鬼影抬起头露出袍子里带血的骷髅面孔,白森森牙齿似笑非笑。“你这悖逆的学生,你这个该死的叛徒啊!”鬼影尖利的哭号着,一双双白骨的手爪紧紧扼住咽喉,尖锐的指甲穿透皮肤。

      公山虚已经看不见身上白色的衣物,触目所见都是一张张厉鬼的面目,肢体上越来越沉的负累使他再也站不住半跪下去“还没有成就功业就死在怨灵的手下,这种结局实在难看啊……”青年哑声自嘲,放弃了继续挣扎,那沉重而痛苦的负担却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诧异地直起身体,眼前只剩下一个黑袍人站在不远处,一双伸出布料的手布满斑点皱纹,长袍里面空空荡荡。

      “大教宗……”公山虚挣扎着站起来,黑袍老者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的前额,公山虚腿一软便不由自主的又跪回了原地。

      “我可以轻易杀死你,但你不会死在这里,”老人的声音不像是经过双耳,而像一柄重锤一点一点在脑海中留下印记。“自以为与神抗衡的人,并不知道他只是走在星辰为他画好的轨道上。公山虚,总有一天,你必将回到这里。”

      蓦地睁开眼睛,面前一支红烛重重堆泪,已经烧得只剩小半寸,窗纸隐隐映出金色,外面已经是清晨时分。公山虚坐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才意识到自己夜里整理文书,竟然在桌上就这样握着笔趴着睡了一夜,只是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小臂下竹编如意手枕已经被汗水沁得冰冷。桌上有为白清羽写了一半的筹划书,睡意朦胧的时候一支笔不听使唤早在上面画了黑漆漆的几道,现在已经是看不出原来字迹了。公山捡起污损的纸折了两折,想了想又从袖中掏出一份勾满了红圈的名单,一并在蜡烛的残焰上点燃了。纸张干燥薄脆,眨眼间就和名单上那些躺在贪杯馆中名字主人的躯体一样,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最近那些人,为了个淳国丫头斗的脸红脖子粗,兄友弟恭完全是狗屁废话。斗到最后还是便宜了白慎之,连带得到了淳国铁骑这条能协助夺嫡的好狗。”白清羽口中的那些人,便是以锦、朱、青三王为翘楚的皇帝子孙们,此时身在狮牙会名下的酒馆中,这个曾经潦倒落拓的皇子面对少年同袍,丝毫不掩饰言语中赤..裸..裸的鄙夷。

      “护送公主的使团已经进入天启,大概不久就会在太清宫朝觐皇帝。不过即使青王得到淳国协助也不足为虑,毕竟他们鞭长莫及,要获得大位,只需要在这帝都之中打赢一场关键的战役。”公山虚在桌面上摊开了天启城的布防图,指点出十二城门、军械库、金吾卫和羽林的驻扎地。

      指点着几支标出红色的军队公山虚笑道“除掉我面前可敌千军的这几位,现在我们手头大约有不到六千人,有皇帝一开始便交在殿下手中的虎贲郎,虽然人数有些少这可是京城中不多见的劲旅;金吾卫中多狮牙成员,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羽林军及京尉中各皇子势力盘根错节,没人敢轻举妄动打破均势,这在机动上便落了下风。只要见机起事,等到尘埃落定再收归了其他力量,即便诸侯国蠢蠢欲动,也要想想这一出兵到底算造反还是算勤王。”

      “先生说得不错,我已经和正勋将消息下发到狮牙会众当中,到时所有人按照号令行动。”坐在一边随手把玩着一把蝙蝠扇的叶正勋抬头对上苏瑾深的目光,两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这样就好,小李你呢?到时候可不要被母亲大人拘在家里啊。”“我有分寸,一定和兄长们一同行动。”白清羽玩笑似地捏了捏身边李凌心的脸颊,少年放下手里摆弄的算筹拈了一枚琥珀胡桃含进嘴里,眼睛明亮两颊微鼓像只无害的松鼠。

      窗外日光渐渐被雨云遮挡黯淡下去,此刻太清宫内,百官衣着赤青朱紫按品级出列朝堂之上,目送淳国使节一步步踏上丹墀。来使向帝座上的皇帝舞蹈叩拜,袖内忽的一道清光如同飞电,裹挟着喷薄而出的杀意随使节一同纵出,在大臣内监的惊呼声中直取皇帝面门。

      云中滚过一道霹雳,雷声大作下天启上空雨落滂沱。

      “陛下遇袭,请殿下……”“知道了,别那么多废话。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前来传召白清羽的内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十三皇子视宫里来的马车于无物,迈酒家大门径直跨上马背,朝站在一边的公山虚伸出了手。

      “殿下等我片刻。”公山虚掉头向苏瑾深等人比了个手势,见众人点头会意,便朝站在其中抱枪而立的姬扬笑了笑走过去耳语几句,众人只见得姬扬面皮蓦地红了,均是一头雾水。

      “借人的事这么定了,还请姬小将军割爱。”公山虚勾起嘴角,回身握住白清羽的手,白清羽发力将他拉上马匹,朝马臀催上一鞭,两人一骑劈开重重雨帘绝尘而去。“我已准备妥当了,这一去如果大事不成,便死在一起吧。”公山虚遥望前方宫阙,此时雨幕沉重掩盖了墙头兵卒异动,只剩下重重楼阁灯火通明,宛若琉璃筑成仙山福地,揽在白清羽腰上的手紧了紧。而在他身前,白清羽握着缰绳目光如电,他无声地咬紧了牙关,腾出一只手来覆上了公山虚同样被雨水浇的冰冷的手。

      白清羽曾经无数次看过他应该称之为父皇的老人的脸,但总是记不清确切的样子。父皇这个词对他来说,不过是年节坐在宫中家宴末座上看去首席上的一团锦绣,是朝堂上手握权柄的一个偶像而已。而此刻他终于看清了这个躺在锦绣茵陈的床榻上的男人,他已经老了,衰弱了,毒药和刀伤已经将死亡的阴影投射在了他身上。

      白清羽跪在床前膝行向前几步握住了濒死皇帝的手,身后人声絮絮仿佛春蚕啃噬桑叶。他不必看也知道他的几个兄长之间是怎样的暗流浮动,而公山虚——他一定等候在殿门外,看着大雨落下或是隐身在廊柱的阴影里,带着莫测的笑容注视着这一切。握在手心的手干燥虚弱,经年的养护之下还看得出属于文士的雍容优雅,白清羽感到那只手手心里的热度正慢慢退去,正像这个老人原本握在手中至高的权力,正在不动声色的转移到他手里。

      这个人要死了,白清羽这样告诉自己,而再过一会我将取代他,这时候皇帝睁开了眼睛。“我还活着的儿子们都来齐了啊……比过年还要热闹……”老人吃力地眯起眼睛打量着在面前的白清羽。“这一个……喔……是十三吧。”

      “正是儿臣。”白清羽点了点头,迎上皇帝——这个因为一场错误让他来到人世,带走了唯一的玩伴又杀死了他母亲的男人的目光。老皇帝微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你啊……一晃工夫也长成可以领兵的大人啦……”白清羽低下头,隐忍了多年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跪在皇帝的床前痛哭失声,带着终于可以宣泄的恨意和痛苦,还有一点微妙的解脱感。原来我的眼睛和他一般也是灰色的,在这个曾经不得志的皇子脑海里,这句本不该出现的话在意识的海洋里载沉载浮。

      北方天际腾起一枚燃烧着的鸣镝,片刻之后,鼙鼓动地,人声沸乱,数千浸了油的松明火把从天启城各处向皇宫汇集将如注大雨映作赤金,远远便可以听到兵戈盔甲相击之声,大地仿佛都为之震动。公山虚站在太清阁外居高临下,眼角瞥到一羽雪白擦过殿阁无数十字重檐歇山庑殿鎏金屋顶向宫城外掠去嘴角轻扬“终于来了。”

      迎接听到异动奔出皇帝寝宫来到宫城上的皇子公卿们的,是全副武装军容严正的金吾卫,雨水冲刷这些年轻人的甲胄和武器,火光映红他们年轻的面容。没有人挪动一下,数千人的队伍就这样沉默地站立在墙下,仿佛捕食前蛰伏的巨兽。“回去,全都给本王撤回去!”朱王在城墙上挥动着佩剑咆哮着,这支意外出现的军队打乱了他的计划令他心神不定,在他授意下悄悄关闭的宫门现在反成了困住自身的牢笼。“叫你们带头的出来,本王登基之后封他诸侯,以兄弟相称!”

      “朱王殿下不必许诺,你我本为兄弟,可你又何尝有一日这样待我?”冷淡的嗤笑从背后传来,朱王持剑返身,他那年少的,一向被认为愚弱不堪的十三皇弟正一步一步踏上城墙。白清羽一头黑发已经被雨水打湿,软软的帖服在额前和颈侧,看上去秀丽娟好如同王公府邸里的女眷。而这美貌少年的眼中消去了无能的伪装,正燃烧着狮子一般属于野心和胜利者的熊熊火焰,他穿过皇子们全副武装的亲兵队伍,没有人敢向他拔刀。

      “白清羽,你不在父皇寝宫,上来作甚?!”回答朱王的只有幼弟的冷笑。白清羽朝城墙下的军队抬起双臂,像一滴水落进烧热的油锅,“十三公子?”第一个人疑惑的呼唤了一声,随即第二声,第三声,欢呼连绵不绝震动宫廷,有年迈的公卿被气势所震慑,竟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抖若筛糠。“十三公子!”“十三公子万岁!”白清羽在缭乱的火把光焰中平静地俯视他的军队,仿佛是一直蛰伏着的雄狮终于起身君临山巅巡阅它的领地。

      “我先前以为是养了一条没用的狗,没想到竟然是头饿狼!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就现在将你这不孝不悌的混账斩杀在这里!”朱王面色铁青,猛地挥剑向白清羽冲去。此时某座楼阁的隐秘处有金属的微光闪烁,一刹那间,纯白翎羽尖啸破空,箭已离弦。

      “帝初践位,星相变异,北天流火,竞夜不绝。有司奏闻,星相上干国运,下贯民生,北辰行瀚、宁两阙间,或有兵戈之变。夫战乱者,天下之大不祥,帝王当行仁德以禳之。帝然其言,遂减宫室,裁女乐,诏群臣课以怀柔致远,诏北陆以弘上国仁威,更赐金宝。天下咸服其德。” ——《胤末纪事》

      在野史笔记和民间传说之中,很久之后还流传着那一夜夜闯太清的十二位黑衣武士和那神准如鬼神的一箭。还有人津津乐道于十三公子白清羽抛下他疯癫和臣服的兄弟,踩过朱王的尸体提剑回到父亲的寝宫,在垂死的帝王身边捡起写有自己名字的遗诏时的反应。而那一个雨夜在宫墙之内所有事的真相,就这样被这不甚正式的一本史书有意无意地掩盖了。

      帝王金翠闪烁的座椅在太清阁最高处静静摆放着,长久以来它一直在这里,冷眼旁观无数皇权更迭世间浮沉。白清羽推开大殿的门,在不点灯烛的殿堂内一步步向王座靠近,蔷薇花纹的红底绒毯上留下一行赭色水迹,仿佛凝聚了为了他坐上这座位所有死去人的血泪和魂魄。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公山虚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大殿内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金玉镶嵌的王座在夜里格外冷硬,大胤朝新的帝王有些疲惫的握住了公山虚还潮湿的手,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攀上了他的脖颈。这一夜以后还有太多的风浪艰难,此时白清羽手中和唇齿间感觉到的这一点来自公山虚的微末的温暖,熨帖安稳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光。

      “公山,这个王位,终于是我的了……”

      “是的,从此以后这东陆天下,未来还有那千里北地,都将是您的。”

      “公山你会和我站在一起吧。”

      “是的,我的陛下,我一直是您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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