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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北都城默默矗立于四合暮色,远处山高草衰长天如镜,越发显得城楼上那一抹纤细身影像个剪出的小纸人,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吹去。

      老女奴乌日娜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的女主人。她今年已经五十多了,当东陆的陌离公主嫁到北都城来的时候,她刚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年复一年她为帐子里大君的女人们保管着贵重的衣物,那些皮毛有了年头,乌黝黝地泛出手泽来;金顶帐子的女主人也换了,只是她也喜欢站在北都城的墙头远眺,肩头披着皮裘,黑发沉沉垂坠。于是乌日娜一度以为她望了几十年的是一个幽艳的魂魄,寄居在两代东陆阏氏的躯壳里,在这城头上徘徊不去。

      站在城头的女人折返回来,腰身沉重已经是身怀六甲的情形,乌日娜急忙伸手搀扶住,落在她臂弯里的那只手莹润如玉,也像玉雕一样冰冷。“乌日娜你是有年纪的人了,不用来做这些帐子外的人的活。”“那些小丫头粗手粗脚我不放心。大阏氏您是有身子的人了,一步也不能疏忽的。”若是之前的小女儿能在二十几年的饥荒中活下来,现在兴许也这么大,也有了孩子。乌日娜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

      “我早不像从前那样走动了,宝宝闹腾的厉害。”阿钦莫图抚摸着腹部微微笑道,看了一眼天际又敛了笑意“我看到今天的天色了,那云这么红,一片一片堆起来像火一样,在我娘家那里这是死了好多人才有的天象。遮虏障那里也不知道怎样了。”“大君亲临,自然是要胜的。”乌日娜低下头,踢开台阶上一粒石子“我家的老小子从小淘气,一心想着要打仗当英雄。这次和着大君一起去他高兴得不得了,一直说他要骑着大君赏赐的大马回来,给他的阿爸阿妈赎了身一家子自由自在牧羊骑马去。”“你家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十九了。”“是个好名字啊,听起来就该是做勇士的。”阿钦莫图点点头,眼角带上了些疲倦的神色。“可是做了妈妈的才知道,最想要儿子做的,只是让他平安地在身边一辈子啊。乌日娜,去叫我的信使来,我要写信,一封交给大君,一封我要写给东陆皇帝。”

      黑甲的武士躺在草地上,从头盔的甲缝中看着天空,那细长的一段金红色,像是从出征前的杯中倾出的酒。青年武士想起来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的北都城,大合萨坐在城门口燃起火堆,割开羔羊的喉咙取血喃喃祝祷“勇士的这一箭射出去,要落在敌人大阵的中心,将他们首领的生命钩去,让异邪的秘术师口吐鲜血,让营帐上下翻覆,让马跌蹄生疮,让敌人的头折断,让他们的血流干。盘鞑天神要把有形和无形的灵魂全钩住。黑暗在前面引,狂风在后面摧。快快来吧,要把他们全部压成粉灰!”【1】

      “ 天上吾祖所在净土,众多勇士英灵们,愿浓云密布空中。盘鞑天神等一众诸神,愿象落雪般降临,愿祈祷之事自然成功。”【2】他努力地低声复述着大合萨的祷词,不让自己失去意识昏睡过去。方才他被压在同伴的尸身底下,坚硬的铁甲保护他在东陆人最后的一轮箭雨刀锋中逃得了性命,而当他勉力从其中爬出时,血肉的碎片开始从喉咙里呛出来。脱力的手臂已经不能够解开身上的甲胄,如果他摘下头盔,就可以看见草原被人和牲畜的尸骨所覆盖,有的被箭射穿了咽喉,有的被刀锋劈开骨肉,有些被黑铁的长枪钉在地面,还有的在锻铁的重铠中筋断骨折——就像他现在这样,只是那些人都不再喘息和呻吟了。士兵和军官,蛮族人和东陆人,贵族和奴隶,鲜血不加区分地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缓慢地发酵着。

      神志迷糊间有人去掉了他的铁盔,托着他的肩膀让他半跪起来。如果来的是东陆人,就算要死也要切断他的喉咙,青年这样想着,向腰间摸索着他那砍得只剩半截的腰刀,而后他的手被人捉住,耳朵听见了熟悉的语言。“我铁浮屠孛斡勒中最后的勇士,告诉我你的姓名。”说话的蛮族男人面容要比普通牧民清秀细致,但那魁梧的身躯和锐利的眼神能够让人想到狮子。他身后的人扛着一面巨大的战鼓,青年认得它,它蒙着的皮来自大君亲手搏杀的河中怪兽,只有大君亲临的战场,它才会被敲响,声音如惊雷滚滚,又仿佛是巨兽的魂魄在不甘的嘶吼。

      “□□,阿木尔和乌日娜的儿子。”“你的勇敢没有辜负你的名字。”吕戈举起青年的手,朝扈从高声道“阿木尔和乌日娜的儿子□□,他为了整个青阳而战,从今天起他的一家人不再是奴隶,他们会获得我赐予的土地和牛羊。□□就是我的兄弟,光荣和赞美都将落在他的肩头上!”青年把头靠在抬起的那只手臂上低低笑起来,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去,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大君啊,请天神保佑您,一让疾病离身体,二临战时不恐惧,三使部落永兴旺。死的手已经落在我头上,大君啊,愿我再持钢刀护卫您左右,愿北都城永世屹立不倒,愿出征的人和亲人早早团聚,愿同伴们泉下再相见。”【3】最后的音节游丝一般从武士的双唇间吐出,然后他垂下头,咽了气。

      北离十七年瀚州大地上最后的一场惨烈战役就这样落下了帷幕。北都城下,青阳部及其余各部大军九万人对阵风炎第二铁旅十三万人鏖战十余日,铁浮屠全军覆没,虎豹骑濒临消亡,两万山阵只余五千残兵,在叶正勋与李凌心的死讯传至风炎本阵时,青阳铁缪死于山阵之中,吕贵樽为翼天瞻射杀,辰月以强兵和人命作为筹码下的赌注,终于得到了所期望两败俱伤和平的结果。在朔北驰狼骑的隐患威胁下,真颜部瑞科劝说吕戈和谈,而青阳大阏氏阿钦莫图的文书也几乎是在同时送到了胤朝的军帐。

      公山虚站在营帐之外眯起眼睛,不过是十月下旬,北陆已经刮起风雪。抬头只见得天地一片苍灰,朔风卷着千万片手掌大雪花呼啸而过。冷风刀子一样刮着脸颊,正想缩一缩脖子,后头站着的人已经替他拉上起了出门时仓促折在里面的皮袍领子。
      “公山先生,你看这千里荒原雪嵩河畔埋了我东陆多少大好儿郎。”
      公山虚没有回答他,身边的不远处几个小黑点蠕蠕动作着,那是胤军士兵在收殓尸骨,准备和公山虚所带领的第一批船队返回东陆。吃腐尸的鹰鹫在天空飞过惨声长叫,白雪之下偶尔露出一节断肢半颗头骨。
      “我们其实一直都这样站在这里。”白清羽在他背后低声道:“站在高远处看着我们的理想,脚下无数尸骨枕藉。如今南归,恐怕再无北伐之日,只剩同袍凋零,铁驷残缺。”

      背后忽然有冷风吹来,失去了人体的屏障更加寒冷刺骨,公山虚知道白清羽在背后哭了,但是他不敢回头,不敢像在天启的街头第一次握住少年意气风发的手一样去触碰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手冷得比那些刺穿人体埋在雪中的铁箭更冷。

      北离十七年十月,在瀚州秋末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胤军带着剩余的兵团与死者遗骸撤离北都城下,离去前风炎皇帝白清羽远望雪原衰草赋诗哀叹:“我今北望仓皇,二十年来战场;风萧萧兮诉别离,草漫漫兮魂飞扬。”纵然他文采稍逊,字句间仍是掩不住萧索凄凉。

      东陆宛州

      坐在凳上的孩子偷眼看父亲停下了誊录账册的笔,便也放下了算筹账簿期期艾艾地朝男子张望着。“今天跟我学了一天的生意,去玩吧。你早就想看看后院买来的那头白骆驼,是不是,铁云?”孩子涨红了脸,朝父亲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个口的一排牙齿“账房师傅都说这是吉祥的东西呢,爹不去看吗?”“不过就是换了颜色而已,在这里就是个稀罕玩物。要是放在大漠之中,倒还有些用处,赶路的时候它就有了目的地就一往无前,即使没有水草,也会用血肉支撑着自己继续跋涉。”江棣挑了挑油灯灯芯,没理会儿子一脸惊奇,眉宇间隐隐笼上阴霾。“那照爹爹的话说,它什么地方都能去了?”“那不一定,如果说定下过于遥远艰难的目标,即便是耗尽血气到达了那里,也不过是个死罢了。”江棣的脸有些苍白,眼中是看不透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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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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