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书》卷子

16、第 16 章

　　苏睿坐在妆台之前随手把玩衣上五色丝绦。窗外花木扶疏，苏府婢女侍从一应回避，空荡荡一条走廊只听到窗台上鹦鹉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唧唧喳喳聒噪。派来伺候的宫人聚在小院太湖石下私语，纵然声音低微，凭着武家之女的敏锐耳力，也有一句半句随风飘进耳中。

　　“你说这一次陛下大婚娶的几位娘娘，哪一个更好些？听别个说还没册封的皇后娘娘看上去傲得很，反倒不如屋里这位好相与些。”“这回还要从蛮子那里娶位公主，嘻嘻，听说蛮子一个个膀大腰圆，骑在马上三天三夜不下地，吃的肉都是血淋淋的，要真是这样还不如陛下生得好看。”“嗳哟你们这些没眼色的死丫头，有几条舌头敢在这里瞎说。宫里贴身服侍那位的公公漏出口风来了，陛下最中意的还是这一位，要不是几个阁老指不定就是皇后了。你们看外边那顶来迎亲的檐子，布置竟也和皇后的品级差不远呢……”苏睿掩了窗扉惟有苦笑，拔下鬓边寿字银花簪探进鸟笼逗弄，那扁毛畜生便上蹿下跳去扑，一边口中不停叫着“如意吉祥，如意吉祥！”“只会说如意吉祥……不过外头那几个披红挂翠的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无非舌头更伶俐些而已。”苏睿暗里叹息一声丢开鹦鹉，回头对着门口低声道“哥哥，现下屋里再无外人，你出来吧。”

　　苏瑾深自藏身帷幔后走出，越过重重珠玉锦绣与妹妹对视。那乌黝黝的瞳子深井一般，吞没了万千情绪。眼前的女子身披深青揄翟，小轮花色间杂十二等翟文；冠饰九翚，云鬟堆叠，发中插四凤花钗九树，另有合欢荔枝金钗镶玉琉璃满池娇等细小珠翠首饰拱绕左右，冠上附翠博山一座，有小珠翟颤巍巍立在其上，口中衔一串米粒大小珠子，直垂到那玉白额头中心一点朱砂前方。

　　博山炉中龙涎香缓缓飘出青烟，苏瑾深喉头微动了动，这营出蜃楼仙山的香气令他产生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眼前的苏睿，曾经是抱在他手上柔软温暖的婴儿，是梳着双丫角爬树上房的野丫头，还是央他为她换了男装混进稷宫的假小子，而她现在站在这里，盛妆丽服仪态端凝，脚下的金雀花毡毯仿佛一道鸿沟，过去的岁月音程隔绝，褪色风化成沙。“你自小是最有主意的，脾气又倔……陛下不至于待你不好，但到宫里阿睿你要多保重。”

　　“大哥，我知道你对我一向来是极好的。”苏睿坐下来看着那雾蒙蒙的铜镜面，打开胭脂盒拿指甲挑了一点捺在唇上。一盒胭脂明明色彩浓艳香气馥郁，那花汁中的苦味却一直渗到皮肤底下去。“从小我是你带大，诗书武艺都是你教授的，这一次你也是盼着我在外能找个好夫婿，强过进宫受那锦绣繁华下面的凄凉苦楚，大哥你总为我好，阿睿是感激的。只是这回进宫我是自己与陛下在阿遥婚宴上商议定的，这是为了陛下，为了苏家，也为了我自己。”

　　“陛下大婚无论娶谁，无非只是为了内廷体面和延续后嗣而已，原因是什么哥哥你们应该最是心照不宣的。但若是这样哥哥体恤我不让我入宫，宗祠延伸进后宫的势力便愈发难以抑制了。陛下要扩大朝堂上的势力，一定会扶植哥哥这样狮牙的骨干，外戚虽说名声不够好听，却也是一条通路。说句僭越的话，陛下自少年时便和哥哥交好，于我也是如同兄妹一般，两人之间虽然不至于有男女情爱，但也至少比宗祠的老头塞给他的女人们顺眼。这是我对家里的心，也是陛下的意思。”苏瑾深听着妹妹话语，仿佛看到她是怎样和端坐在朝堂高处的友人一点点重复着这些字句，心中如同塞入一把冰雪，不禁提高了声音。“一家富贵权势不过烟云而已，阿睿你何苦为了这个把自己算计进去！”

　　苏睿噗嗤笑出声来，额前珠串摇曳闪烁点点珠光。“大哥你这么多年看我长大，什么时候见我打过亏本算盘来着？我十多年来，和男儿一般习艺读书，一旦嫁作人妇就只能全数抛弃相夫教子，这我决不能甘心。本朝女子出仕难于登天，但假若嫁入帝王家，教习出下一代帝王也算是有所成就了。陛下要的是朝堂上强大的助力和后嗣，我要的是能够以女子之身一展长才，我们俩一对同谋，倒也算天作之合。至于那什么德贵妃的位置我一点也不稀罕，要不是怕气死几个老臣折了阳寿，我倒乐得看陛下册封先生做皇后呢。”

　　有宫人在门外小声呼唤着吉时已到恭请娘娘凤驾，打开窗看了看已经等得有些焦躁的女官，苏睿整了整衣襟，朝苏瑾深盈盈一拜“宫闱禁密，日后也许见面机会极少了，阿睿就此别过。”苏瑾深站在廊下，看那纤细身影踏着金凤纹牡丹红毯一步一步走出门去，坐上那十二抬四周垂缀青金石珠鲛绡顶端铸金铜云凤花朵的宽大檐子，消失在帘幕和禁军内侍女官的重重遮挡下。抛洒豆粒粟米铜钱草花的侍从还在放声高歌，歌声绕梁不绝“一撒如花似锦，二撒金玉满堂，三撒咸亨庆会，四撒华阁兰堂，五撒夫命富贵，六撒永世吉昌，七撒安康福寿，八撒子孙兴旺，九撒凶神远避，十撒八大吉祥。”那檐子在歌声中缓缓行向禁城，至此前尘似海均被抛却脑后，而众人命运随星辰流转，仿佛大河奔流，一往不回。

　　夜深的时候庆贺皇帝大婚的筵席摆开，禁城内灯彩辉煌直映得星空黯然失色。遥遥望了那宝石一般璀璨的楼阁一眼，公山虚关上窗户，一如往常一般在离开前整理书卷。屋内一片静寂，书页沙沙声中陡然有水滴声响，茶盏中小小一方水面荡起涟漪，烛火倏地熄灭，公山虚在黑暗里侧头看去，见到水中升起的黑袍幻影，脸色一瞬间死人般惨白。“教宗驾临，公山虚有失远迎。”

　　黑袍人只微微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像是铁石在山洞里相击的回音。“我来这里，是要和你开一场赌局，筹码我已经放下，只看你敢不敢下注。”“敢问教宗赌的是什么。”公山虚在袖中紧紧握了拳头，咬牙低声问道。“在辰月眼中，有资格放上台面赌一场的，也只有这千万里河山和英雄帝王的命数而已。我已着人将筹码的一部分带去北陆，你若不赌，这世间势力的天平便要倾斜了。”“虚自当奉陪。”黑袍人嘶哑地笑了，他一挥袖子，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幻象也随之消失，只余下话语像阴森的鬼魅一样，在屋梁上盘旋。“给你的东西，不久后自然会来的。我在这里看着你在自认为反抗星命的道路上能走多久，而我相信你终究会回来，继承我们的意志。”

　　地下的茶水中，浸着一枚乌黑的筹码，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茶盏里的。公山虚将它紧紧攥进手心里“凭你如何颠倒乾坤，我也不会任你像棋子一样摆弄。”筹码上没有择干净的瓷器碎渣在手心割出鲜血，在沉重呼吸中，屋内传来低低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