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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铁缪自墙头向下望去,连天衰草之中风炎蔷薇大旗伴各色诸侯将军旗号猎猎招展,旗下人马军容齐整,纵横五十人为一阵,凭令旗挥舞转折展列。城下已是站满了北伐胤朝将士,远处还有人马源源而来,汇入先头部队的营寨之中。没有挑衅骂阵,没有兵戈击响,这些人仿佛变成棋盘上百十枚棋子,由看不见的手布下阵列,经纬纵横之间便要将千万人无声无息地划入死籍。

      阴沉的天空仿佛是什么有质的沉重东西,被细弦勒着悬在人头顶摇摇欲坠。雪粉漫天飞舞,落在离城头半尺左右空中便被火把人畜热气催化消失,仿佛一朵朵无根的花。铁缪在先前遮虏障刺杀苏瑾深时失了手,拼死闯入胤军阵中的虎豹骑损失殆尽,本人也折了一条胳膊,靠着几个亲兵不要命的突围才赚来站在城头上观望胤军围城的机会。守城的兵士在他身后奔过,传令的少年声线尖细锐利狠狠攥着他胸口中那一小团血肉一下一下撕扯着。守着这城池的,除去大贵族手下的一点卫兵,就只有这些说不定还未行过成人礼的孩子和老朽妇女了,先头撤回城中的倒是还有近万骑兵,但其中的七八成要上城头,也得起的了身,拉的开弓。

      恨恨盯着自己还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条胳膊,铁缪完好的手在腰间摸索着酒壶,青阳魂的烈性能够暂时驱散这股愤懑不安的情绪,他却摸了个空。愣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那锡制的酒壶,在前一日的五老议事会上已经被他拔刀劈作两半,透明的酒液流淌着浸湿了整张乌木桌子,如同呼和娜仁大阏氏在火光前浓黑如墨的长发。

      “建议投降者,都该杀。”女人挺直着脊梁站在震天的哭声中,不施胭脂脱了血色的嘴唇缓缓开合,冷静漠然像说着他人闲事。“你们说东陆的军队来了,战,我们身边无数的勇士已经死了,他们的尸首还躺在荒草里,明年草芽会从他们骷髅的眼窝里长出来;逃,就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女人、奴隶、牛羊和草场,年复一年的退缩忍让,直到在儿孙的环绕下死在柔软的床上。但是我不相信剑齿豹的子孙愿意低下自己的头,让别人像对待马匹一样把嚼子套到自己的头上。我只不过是一个弱质女子,但在这个时候,我要的不是丈夫和儿子的陪伴,也不是珠宝和舒适的日子,盘鞑天神见证,他要看着我拿起武器,不是作为嫁给北陆男人的陌离公主,而是青阳大阏氏呼和娜仁.帕苏尔,为我们的部落,我们的大君,我们的荣誉,我们身体里流的血,一起同生共死。”

      “纵然他们这般气势迫人,我们也决不能退后,因为我们身后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听见女人声音,铁缪猛地回头,秋陌离在几名武士的簇拥下裹着斗篷也站上了城头。她鸦羽一样的长发仍然披散着,从前那中间会闪烁着绿松石的微光,或者是一串石榴石像藤蔓中的果实那样累累垂落下来,而现在那些珠宝早已经换成了沉甸甸的金钱,又在掮客手里换做药品食物和刀剑,储存在高耸的城墙内。

      此时城下胤军本阵中起了低低的喧哗,阵型如潮水向左右分开一条通路,蔷薇大旗下一人披银色战甲,在数名将军服色骑手拱卫下控马前行,最终停在阵前朝城头眺望。“那阵仗看来,只怕那远远站在弓箭射程之外耀武扬威的,便是东陆皇帝。”秋陌离指着那银甲骑士道。“这东陆皇帝白清羽,大阏氏可知道他底细?”“他?”秋陌离冷笑出声,她本是有名的美人,这肃杀一笑之外,竟也妩媚艳丽不可方物。“东陆姓白的皇族何其多,我不曾记得见过这人,又哪里知道他底细。”

      自北离十年九月三十起,胤军与青阳部在北都城僵持约有一月,直到隆冬飘雪依然攻克不下。胤朝军队士气低落粮草告罄之际,与青阳部有姻亲之约的朔北白狼团赶来在城下虎视眈眈,南方海安大营真颜继而反叛。青阳部借机求和,献上金银毛皮,并允诺每年向胤朝缴纳岁贡金十万两、银十万两、骏马十万匹、毛皮三十万张,胤军在经过一番激烈商议后同意和谈,随即班师回朝。

      白清羽于迎驾车辇中仰头,天启城墙上的残雪一度给他还身处北陆的错觉,只是城墙四周再没有刀光箭雨和枕藉的尸首,也没有兵士抬着惨呼的同袍从他面前匆匆经过,粘稠滚烫的米粥黏在冻得薄脆的皮肤上,一拂便带下一大块血色淋漓的皮肉。城门无声洞开,随即排山倒海的欢呼之声将他淹没,人群一层层浪涛一样跪拜下去,摩肩接踵自城门起一直延伸至九重丹墀之上,惊起殿阁顶端无数飞鸟。

      男子坐在桌前挥笔疾书,耳边已捕捉到院外侍卫跪拜见礼声音面上却文风不动,只等小号狼毫在绵白夹金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才起身打开房门,正与皇帝对上照面。“先生诸事缠身,连朕回来也见不着一面。要不是问了先生今晚当值来这儿堵个正着,不知道要叫朕等到什么时候去。”白清羽话中听来虽有薄责之意,俊美面孔上却是从眉梢眼角都露出喜色来。

      公山虚让开座位,取了内侍送来的一盏杏仁茶递到白清羽手上,也拖了一张椅子在边上并排坐下“想见皇帝还不容易,只是班师归来定要论功行赏。军队诸将天启重臣各地诸侯少不了都是要安抚的,陛下带回的那批财货数额巨大,也只有微臣来做这个大秤分金的山贼军师了。”

      “那些老头子不给朕添乱就好,在后方未派一兵一卒的那些诸侯,也都要一并赏了不成?他们这外快也来的未免太过容易!”“一笔外快哄得那些人高兴,从此安安分分,难道不是做皇帝的赚的好处?这不是土财主兄弟分家,该用的钱不能藏着掖着。”“大半年不见,朕晓得先生鞠躬尽瘁,却不知道变得如此不解风情起来。”“本来就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出征回来混成兵油子一个更是不可救药。”公山虚失笑,索性丢了奏本在桌上,将皇帝上下仔细端详一番“其他倒好,可惜北地寒风酷烈,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便皴了皮,只怕要皱出褶子来了。”

      北伐归来,皇帝亲征既立下武功又带回财宝,朝廷中文武百官难得上下和睦喜气洋洋。大军班师后不过三月,彭家便迎娶云中叶氏之女过门,皇帝亲赐财帛道贺,在臣工中也是一件盛事。

      彭家还未到叶府迎亲,狮牙会众人已经齐聚内院单开了一桌酒席。叶正勋胞妹叶正遥当年聘给彭家时不过十五岁,只是当年来天启不久后病了一场,又赶上风炎铁旅北伐,才一直拖到现在出阁。此时新娘端坐房内不得与外人见面,只将一只戴了掐金嵌珠跳脱的纤手探出窗口湘妃竹帘,握了苏睿袖子絮絮而语,说到动情处不免珠泪涟涟而下。

      “出嫁是好事,正勋你妹子哭什么?老彭要是对她不好还怕我们几个不为她出头?”姬扬听见动静朝房间内好奇探头,被苏瑾深一掌拍了下去。“哭嫁这种事有什么奇怪,等你娶了妻自然就知道了。这样探头探脑要是新娘子给你看见还要不要嫁人?”此时喜娘进院子报了吉时已到,请送亲使送新嫁娘出阁。充当送亲使的叶正勋便进门去扶出妹妹,新人一身朱红缂金衣裙环佩珊珊,跨过门槛时双手轻提裙裾,露出一双洋红底子松绿孔雀蓝绣花的小巧缎鞋。

      “彭叶两家世交多年,彭千蠡的品行我看了在军中也是好的,你只当在和家里一样,有什么事还有哥哥在。”叶正勋低头凑到妹妹耳边温声道,眉眼间从军数年养成的一股冷厉之气也尽数化去。那身披绫罗珠翠拱绕的小小身影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一滴泪珠在喜服上洇出指甲大小的深浓红色。

      “先生你看彭千蠡脸红成那样,上阵的一员猛将,到了成亲的当口居然也扭扭捏捏。”白清羽公山虚两人为避眼目微服登门,和狮牙众人打了照面便坐于喜堂隐匿角落观看新人参拜天地祖先。“娶亲人生大事,难免要忐忑不安的。近来宗祠老臣热衷于给陛下张罗选秀大婚,这个和他们修好的机会,您务必要把握。”

      这一话题两人之间已谈论多次,白清羽却始终是不上心,甚至随意指点一名内监代为挑选仕女画像,一时间群臣纷纷结交,此人数日之内竟成为巨富。这一回旧话重提,皇帝仍然不置可否,只从袖内抽出一只黑木小盒,含笑塞进公山虚手里。

      小盒不过一掌半长短,盒盖上雕海水麒麟纹样取祥.瑞之意,公山虚打开盒盖,从里头掉出一个大红封套来。躬身拾起封套,公山虚自里面拈出一张红笺,看得笺上笔走龙蛇“恭求敬允”字样,不禁变了脸色。

      红笺是宫造款式,上书白清羽公山虚二人姓名并生辰八字,前缀乾造尾附建生,配泥金鸳鸯合欢等吉祥图样。白清羽做事出人意表,这两个男子的合婚庚帖,且不论是否于礼教伦常不合,就是市井传奇中也是闻所未闻。“朕只怕笔迹不好看,照着字帖一笔笔临摹下来,看上去总算也不太丢人。只可惜没法将它在太庙里供起来,只能借着彭千蠡大喜过来讨个巧。”“四周高擎描金红烛,桌上俱是金丝党梅、蜜合蒸饼、糯米糖藕、同心生结脯、箸头春等吉祥应景菜色,见公山虚捏着庚帖发怔,白清羽替他斟满酒杯笑道。“就算最后还是得找个女子大婚,朕也想由着自己心意胡来一次。倒是先生神鬼不惧的人,怎么今天却给一份庚帖吓愣了?”他还想要说下去,一只手已经从织锦桌帏底下执了他左腕,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向上,公山虚面上表情波澜不起,瞥向皇帝的目光却有一瞬间的缱绻温软。

      这种非君非臣的关系,注定不能昭告天下,只是我十几年前便对你盟誓,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凶险,终究死生不移。他的目光这样对皇帝说。高堂之上烛影摇金,鼓箫鸣响,人头攒动软红温香之中,两人所能感到的,就只有桌下十指紧紧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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