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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一场两场夜半的霜降之后,整片整片碧茸茸的草场开始枯萎焦黄,北离十年九月,草原上秋季将过。不管现今在北陆交战蛮族军队多么盼望严冬早日降临来打垮胤朝的军队,或者胤军多么迫切地打算抢在冬季来临之前兵临北都城下,寒气还是踩着固有的时令,从高山之巅挟裹风雪,分开莽莽草海迤逦前行。只要再过一个多月,风雪就会完全笼罩这片土地,常有不怕死的猎人结对出猎时看见在暴雪之夜企图吞食迁徙时倒毙的牧人牲畜尸首的野狼,那畜生已经被一朝袭来的风雪冻成了冰坨子,张大的狼吻在冰层下面纤毫毕现。

      此时两军对垒于三江汇流的遮虏障,河水汹涌湍急。青阳已经会合了铁线河以南败退而来的部落残兵在河流北岸扎下营寨,另有小股骑兵逡巡河岸警戒,截杀胤朝战船逆流而上充作纤夫的士兵。而胤军在束手数日后于北离十年九月十八清晨由李凌心率八百厢车卫彭千蠡领三千射声卫及千牛卫凭依狮门斗舰强行渡河,固守在半月形“风波阵”中。

      “都说是蛮蝗蛮蝗,今天看见了果然是和蝗虫一样,一茬一茬地居然没个完地冲上来。”彭千蠡射出手中机弩最后一支箭,看着一名蛮族骑兵从马背跌落狠狠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身边一张弩机落地,持弩的士兵捂着抽搐的手臂跪倒在地上无法起身,在以密集攒射击退敌人十二轮冲锋后,很多人的身体都已经达到了极限。而不远处蛮族人仍然策马蠕蠕而来,从厢车及大盾的缝隙间望出去只见得马头之下一片漫漫黄尘,骑兵胫上护甲并马身马腿一应都看不见了,仿佛鬼狐传说中化雾为形的阴兵一般。

      “都起来,现在不起来等到被蛮子砍了脑袋就再起不来了!”彭千蠡一把把那跪倒的士兵拉起来,往回扯过一柄千牛卫大槊拔刀斩断长柄将槊头押在两辆厢车车辕的空隙中央。“后面的都别闲着,像我这样把槊截断拿铁锤敲出去,大营还没渡河之前,我们得给后头的兄弟守死这条通路!”军中长槊粗可盈握,砍去长柄仍有小半人高,柄端长圆形锤体密排铁钉或六至八行狼牙般雪亮铁齿,柄尾装有三棱铁钻,持在手上骑马作战便是一件利器。而军中铁锤不比皇家卤簿中氓民所呼的“带柄金瓜”,一抡之下有千钧之力,可以击碎一层铁铠。彭千蠡一声令下,便有数十柄长槊冲出弧形车阵,在兵士呼喝声中射向蛮族骑兵,一时间惨呼连天,血雾喷溅漫天沙土竟给染作殷红。长槊去势极猛,一击之下必有三四人穿作一处肠穿肚烂,不到四千胤朝士兵竟凭此与三万骑兵僵持不下。

      河岸上杀声震天,庞大的狮门斗舰中载着大营中士兵像一名巨大的夸父战士静静蛰伏水上,河水的浪涛哗啦哗啦地扑打包了铜皮的松木船板,雪沫飞溅中仿佛有千万鼙鼓敲击作响。苏瑾深坐于斗舰顶端,远远观望河岸厮杀及远处蘑菇簇一般密密扎满帐篷的青阳本阵。

      身后有疾奔之声,已有信使将插着白翎的战报送了上来,苏瑾深接过展开一览之下,平素温文沉静眉宇间已笼上一层阴翳。“这边倒是还能支撑,姬扬那里倒是吃了苦头。沙池的四角牦牛骑兵悍勇无匹,一般骑步兵结阵根本拦不住。败了一场也罢了,只可惜那一百五十台陈国钜石车俱给那四角畜生毁个干净,日后要攻北都城,只怕要受极大拖累。”

      “姬扬自从军以来,冲锋陷阵无往不利无人敢拦他锋芒,居然也折了一回。朕倒不知沙池主君巴图和真是这样的蛮婆,她爹不知要走了怎样艳福,娶头经年的老母狼才能生下这等带胸脯的凶悍儿子。”舰上兵士见白清羽登上舰顶,均跪下行礼,只船舷边骚扰蛮人的弓手仍然放箭不绝。

      “陛下,这里危险,请您在舰内等候。”“瑾深你什么时候也把朕当成只会躲在部下背后的软骨头了?”白清羽身披战甲,走至船舷边上远眺战局,此时河岸上高高竖起的风炎大旗,火焰蔷薇纹章已被血火浸染,仿佛要突出旗帜烈烈燃烧。这少年时在黑街长成经过数度生死威胁的皇帝面对此惨烈景象,依旧面色如常。“前方只要再能顶住小半个时辰,大事可以无忧。朕做皇帝,不要说样样皆能,皇子该有的才学也是不足的。但朕相信自己的兄弟,晓得什么时候他们能做得什么事,这便够了,虽然现在看来这样凶险,我们前头早布下的一条生路,莫非瑾深你忘了不成?”

      正说话间,前方青阳本阵中蓦地起了异动,斜刺里一支军队突然分左右两翼撞向大营守军,将阵型切作两段,领头将军黑甲白发,不设旗号,正是前几日包抄至蛮族背后的叶正勋部。此时吕贵彝属下虎豹骑还未来得及抵达河岸冲击风波阵,守营将领为青阳五老的铁拔岳,事发仓促,青阳军片刻的措手不及之后,阵中便连放鸣镝意图整顿阵型。胤军却将阵型押细分开,如同在大阵中铺开一张蛛网,青阳部刚略收拢了军队,只听得胤军阵中呼喝一声,那军士组成的蛛网猛然绞紧,青阳军顿时如被绞杀在蜘蛛爪下的被缚飞虫一般血肉横飞。

      苏瑾深见状,在舰顶挥动令旗,胤军船舰齐发,如箭离弦向铁线河北岸驶去。待河对岸尘埃落定时有新战报送上,近万胤军半刻前已经尽数登岸,青阳部撤军重新集结,铁拔岳为叶正勋当阵斩杀。“过了今晚,绯云河以北便不留守军,全体乘蛮族立足未稳渡过铁线河。至于姬扬对上的沙池部,”苏瑾深掷了令牌下去,与皇帝相视笑道。“我们这边成了他自然不甘心栽在巴图和真手下的。姬扬虽勇,可也不是那女人手下只会猛冲的蛮牛啊。”

      在刺杀那狮门斗舰之上指挥的胤朝将领之前,吕贵彝并没有想到他会在射出那意外走空的一箭之后,手里会握着他的长刀,和敌人在自己的帐子里对峙。帐外火光映红了白牛皮的帐子,胤朝的骑兵队突破了营门,厮杀呼喊声如同一月的北风那样绵绵不绝,一直吹得他从骨髓里森森冒出寒意。

      摩格勒,你害怕了。当你还是二十出头小伙子的时候,你带着虎豹骑在原野上飞驰,连白狼也不能使你的脚步因为畏惧而放慢。你的心变老了,被你兄弟的女人那绝世的容颜和他儿子摩格勒叔叔的呼唤泡软了,你只想守着青阳这片土地,而东陆人装上了爪牙,从绵羊变成了饿虎,你害怕了。心底魔鬼的声音幽幽地冒出来,一点一点像用尖尖的指甲拨弄着丝绳,可能下一秒就会完全崩溃。

      “你要是在刺杀之前先打听清楚瑾深的姓氏在东陆代表着什么,你就不会愚蠢到在一个天罗的后代面前卖弄你刺杀的技术。”叶正勋解下头盔放在一边跪坐在地,一头白发散落下来,这个在蛮族的传言中已经变成恶鬼的将军也不过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

      吕贵彝握着刀站着,像座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他感觉得到汗水从鼻尖滚落,每一丝肌肉都在皮肤底下紧紧绷住。对于刀术,他一向是自负的,而此时帐内的气氛像铅铁压在他肩上,令他沉重的喘息。结束吧,不管是杀掉眼前这个青年或者是被杀,“来啊!拔你的剑!”他握紧了刀柄,大吼出声。

      “摩格勒叔叔,我这样握着刀,要怎么对敌最好?”“你握着刀的时候,心里若是想得太多而不是心无旁骛的挥刀,刀术只会变成你的负累,是赢不了的。”握着吕戈幼小的手教他刀法时的场景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海里。长刀刀光如疾风骤雨,朝着年轻的胤军将军倾泻下去,那白发的年轻人动了,刀剑相击铿锵一声,吕贵彝只觉得左肋下一阵微凉,长刀落地,他摸了一手的血。善武者必死于刀兵,吕贵彝想,他的结局来了,他不怕死,只可惜死亡来的太快。

      青年收了剑,站在他背后。“你的刀术不错,可惜又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假如你知道云中叶氏坐剑杀人,就不该在我跪坐扶剑时面对着我拔刀。”吕贵彝没有回答他,他捂着心脏的部位踉跄向前两步颓然倒地,浓稠的血液慢慢在他身下聚成湖泊。叶正勋并不知道,多年前吕贵彝向秋陌离母子宣誓效忠时,草原上龙血花朕开的如火如荼,那花殷红的色彩,正如同勇士末路的血。

      在遮虏障树立了一个多月的剑齿豹旗帜终于倒下,北都城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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