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书》卷子

12、第 12 章

　　晨光熹微，草原上乳白的雾气将散未散，老者揭开帐篷的门帘，布满斑点皱纹手指上东陆的玉扳指光洁莹润。

　　他看见他的帐子前已经聚集了部落中所有能上战场的男人。他们的马在不远处栓在一起，他们裹在羊皮袍子里的年轻躯体挤挤挨挨，窃窃的低语在其中像男人们身边的猎犬一样在他们的空隙之间穿梭，从人们口鼻中冒出的白气将他们的面目遮挡只剩一个剪纸般的形状。铁线河解冻了，可天气还是一样的冷，老人微微酸疼的腿骨告诉了他这一点。果然是老了，已经不是三十年前敢冒死过海杀进东陆的愣小子了啊，五狄部年迈的主君郭纯卢这样对自己说，随后他又安抚似地拍了拍自己裹着东陆锦绣织物的胸口，身边一个奴隶为他披上了羊羔皮外袍。

　　“我五狄部的勇士们啊，”老人开了口，一种奇异而不安的静默在众人间弥漫开来。“在远处放牧的兄弟报信回来，东陆人带着他们的马队和士兵向我们这里来了。但是我们并不要害怕，三十年前我带着我猎黄羊的刀子坐着船跨过大海，像杀羊羔子那样用它割断东陆人的喉咙；三十年后他们到我们的草原上，我的勇士们一样要举起刀，让他们在血和死人中间发抖。我们五狄的勇士流的是英雄的血，盘鞑天神保佑我们战无不胜！”牧民们纷纷抽出他们的猎刀，低吼着宣誓，羊圈里的羊被惊动了，在一片人吼马嘶犬吠声中扯着嗓子咩咩叫起来。

　　嘈杂声中，人们可以感觉到土地在微微地震动。而后那震动越来越强烈，直到肉眼见到一线黑色潮水一般正在快速的向这边推进，当那漆黑如夜色的重甲骑兵队伍现出他们的形貌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跃上天空，金色日光喷薄而出，朝雾的最后一丝缱绻消失殆尽。

　　“愚蠢软弱的东陆人啊，只会像草原上的甲虫一样把身体藏在甲胄里面，居然连马也披上了铁甲。这样的畜生怎么能跑过草原上的骏马。”郭纯卢嗤笑一声，理了理唇上细心修剪好的两撇胡须，拔出了伴随他多年的刀。号角齐鸣，蛮族人举起手中的武器咆哮着，向那支黑色的东陆骑兵发起了冲锋。

　　然后便是箭矢呼啸中马刀斫进肉..体喷出鲜血和碎肉的声音。

　　郭纯卢睁大眼睛，看着那浅蓝无云的晴空，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地低下去了，只剩下他听不懂的华族语言，伴随着一两声垂死的呻吟。已经大半烧毁的帐篷里一头羊羔被断裂的圆木压断了腿，声嘶力竭的叫声像锯子一下一下折磨着他的耳膜。

　　死了……全都死了……老人挣扎着僵硬的身体，刀锋在身上留下的伤口火炭一样燃烧着他的鲜血和生命，他咳了几声，血沫子和着唾液喷出来，粘在已经被紫黑的血痂糊的不像样子的胡子上。四周躺满了残破的尸体，几乎没有多少保护和武装的蛮族牧民，面对风虎铁骑的冲击，就只有耗尽血勇被杀戮殆尽的命运。很快这里的躯体会被掩埋，或者被狼群啃食干净，只有第二年春天从吸饱了人血的土地里生出来的绯红野草作为这一场战斗的见证。

　　“（姬扬）破五狄部，追击百里，歼敌四千，余寇北亡。”——《风炎事录》

　　郭纯卢看见两双东陆的军靴在他头边停下，军靴的主人用东陆话说了些什么，他勉力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名将官打扮的男人，凌乱的黑发中露出的眼睛让他想到狮虎一样的猛兽。他拍了一下身边的小兵，那人便用磕磕绊绊的蛮语翻译起来。“将军说，你们已经败了，死了大半的人，其他的带着女人孩子和牲畜往北逃了……送战书的信使在路上晚了，没和你们认真打一场，只教其他部落知道，胤朝人要来报三十年的仇，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

　　“……三十年啊……这样倒也不冤。”老人一字一顿说道，每说一个字都有鲜血从嘴里溢出来。“只是我五狄的后面，还有沙池的牦牛骑兵，青阳的虎豹骑，朔北的白狼团……你们也不要想能够平安地回去……现在杀了我，砍下我的头放在你的马鞍边上，我要睁着眼睛，看你是怎样死在这片草原上。”

　　那东陆军官听了翻译，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起来，他取来了自己的兵器，那是一杆乌黑的沉重长枪，挥动时隐隐可听见猛虎咆哮。“我姬扬平生志愿，就是征伐北陆，老天要收了我命去，也要等到我走完这征途，刀断枪折。”长枪乌金光芒闪烁，在老人残余的意识中，只听见这最后的一句话，那一直盘绕在耳边羊羔的哀叫戛然而止。

　　“就算这样的大部落，这一场仗打下来也便是要亡了吧。”把刀从一个蛮族战士胸口拔出来，年轻军士环顾四周。漆黑的夜色被火把和刀剑的反光撕裂，一顶顶帐篷被化装成蛮族的胤军士兵点燃，空气中弥漫着焦炭血液和牛羊马匹油脂并松明气味，混合成一股末世般奇异的味道。“战场上不要走神。”“李将军！”刀光闪过，士兵急忙回头惊呼出声，一名偷袭的敌人已经颓然倒地，尸体后苍白瘦削的年轻将军双手握剑，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火光映红了青年清秀的脸，一双黑色的眼睛如同深渊。“挡在大军北进的路上，纵然我不愿多杀，他们也不得不死。”李凌心与袭营军士一般作蛮族战士打扮，只在右臂上缠了白布为记。方才劈砍之下血花飞溅喷了他一头一脸，血珠和着汗水流下，浸湿他长长眼睫后滴下，仿佛血泪一般。

　　三十年前最早将马蹄踏上东陆土地的五狄部，就这样短短数日内败亡了。五狄残部北逃，与九煵、阳河部汇合。白清羽所率领主力则分作三路分头行进。九煵、阳河与胤军合战扎拉木得，三部联军在风虎铁骑，出云骑兵和楚卫的重甲枪前彻底崩溃。三十年前以虎狼之势扫平菸阳粮仓的九煵主君莫干战死在风虎铁骑面前，阳河部溃散，真颜部随即请降。胤朝军队已经突破了草原前端的防线，锋锐对准了腹地内始料未及的蛮族部落。

　　“大胤朝皇帝钧鉴：我真颜部世居瀚州，久慕王化，大军到处，我部望风而降，绝无抵抗。今大君到部，我当倒履相迎，望君以慈悲为念，使真颜部得全首领，则不胜惶恐之至。我部愿为大军牵马执辔，以为驱策。”白清羽端坐于打印主帅帐内，念罢把降书递回苏瑾深手上。“就这一封书，当初彭千蠡还担心有诈吓得不轻，不过也难怪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正勋妹子只怕要成望门寡。真颜虽说识时务，不过开战没多久朕就收了降表，心里总有些不痛快。”皇帝站起来握着马鞭在帐内来回踱步，“今天真颜部降了，明天要是青阳这样的大部落也降了，我们还打的什么仗。”

　　“照臣的意见，陛下还是接受的好。”此番出征敖庭慎和姬扬，梁轻侯与彭千蠡，以及叶正勋分别领军出征，苏瑾深居于中军巩固后方，也一并将文书处理等职也揽了下来。“现在蛮族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陛下收了降表，蛮族有后路可走自然不会结成盟约拼死一搏。换我们这边，便不必三面受敌。日后若是战事吃紧，还要分神对付天启的老臣，周围强敌环伺难免捉襟见肘。”

　　见白清羽低头不语，苏瑾深便知道皇帝是把话听了进去便继续说道。“陛下您应该想过我们为什么要征伐北陆，我们是为了一雪三十年耻辱，成就一统大业而来，现在与一个小部落为难，未免失了长远。”“瑾深你说的是，不该为在半路中拘泥小事耽误大业。”皇帝一直绷紧的肩头松弛下来，他绕过内里火炭烧了一晚已经熄灭的火盆走出帐去，微冷的清晨天空被染成浅淡的玫瑰色，几颗还未消隐的星星微弱地亮着。远方草原一望无际，只在地平线有山峦铁灰色兽脊一般的起伏，一路纵马追逐那山的影子而去，便是火雷原，朔方原……然后便是那北陆唯一的城池，巍巍立于莽原中央。“朕征途的终点，只在那里。”皇帝的薄唇紧紧抿做一线，抬手郑重指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