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我先觉》叶枕流

14、坦万虑以存诚（一）

　　屋里只点了两盏灯。灯光昏暗，月色暧昧，温良玉的眼睛如同两块黑曜石，映着灯的影子，亮闪闪地看她，“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不是他？”
　　梁采玉眨眨眼睛，“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拿什么来换我这个答案？”

　　温良玉正待说话，就只觉脚边有何物在蠕动，毛长嘴细，吱吱怪叫。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站在了凳子上，“有老鼠！”
　　梁采玉冷眼看着老鼠围着凳子周旋，“自红姨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老鼠。”

　　温良玉见她不害怕，以为她是救星，“你不怕吗？你不怕的话你帮我把它撵出去。”
　　梁采玉施施然起身，一边站上凳子，一边挑眉，“谁说我不怕。像你那样见了就吱哇乱叫，一下子蹿上凳子，多么有失身份。”
　　温良玉：“…”

　　两人一起站在凳子上，垂眼看在地上乱转的老鼠。
　　温良玉问：“若若你有法子吗？”
　　梁采玉摇摇头，“没有。天已经晚了，客栈的人也睡了，刺史府的府兵离得远，要叫他们估计不容易。”

　　温良玉苦恼道：“难不成咱们今天晚上都要站在这上面？”
　　梁采玉想了想，笑说：“谁说的。只有你。”她说罢，从凳子上一个纵跳，跳到了身后的床上。

　　温良玉指着地上，“那它就不用管了？”
　　梁采玉说：“咱们也管不了啊。你要是能管，你下去把它赶走。”

　　温良玉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才不。”他移到梁采玉方才踩过的凳子上，“你往后点。小心我跳到你身上，再把你踩着。”
　　梁采玉警告他，“你别得寸进尺。昨晚咱俩睡一张床是迫不得已，你今天就该去睡那张榻。”

　　温良玉指着榻，“姑奶奶，那张榻那么远，我怎么跳得过去。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收留我睡床了，再收留我一次又有何妨。”说完，他作势要跳，“我要来了，你让开。”

　　梁采玉迫于形势，确实往后退了退。温良玉确实很想把握距离，也努力试过了。但床上没人时还好说，床上一旦有人，一切都没那么好掌控了。
　　于是乎，温良玉撞进了梁采玉的怀里。他的头先抵到了梁采玉的膝上，但出于惯性又向前滑了一段距离，直接靠在人家怀里。

　　梁采玉倒吸一口凉气，“我的肋骨是不是断了？”
　　温良玉不好自己上手揉，情急之下只好抓着梁采玉自己的手，让她自己摸自己，“你自己摸摸，我的头又不是铁做的，能把你肋骨撞断。”

　　梁采玉的手任由他抓着，但梁采玉本人却没那么乖巧，“你靠在我怀里还靠上瘾了？还不起来？”
　　温良玉耍赖，“你的肋骨没事，但我的头有事，它痛得厉害，你摸摸。”

　　梁采玉问：“那怎么才能让你的头不疼呢？”
　　温良玉抓着她的手揉自己的头，“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

　　梁采玉说：“好，我就回答你。不管是皇孙宋韫，还是当初来我家的温良玉，说来说去他们都是一个人。不可能存在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还活在世上的说法。温良玉那个人他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连渣都不剩了。就这么简单。”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宋韫已然身死？”他伏在梁采玉的膝头，梁采玉没有躲，自上而下地凝望他的眼睛。
　　眼前的男人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别人的时候总给人种深情款款的错觉。此刻两人无比贴近，几乎能听到对方轻微的呼吸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自己身上。

　　梁采玉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不是也知道吗？不然怎么敢假扮他？”
　　两人同时笑出声，胸腔一震，因这一笑，彼此贴得更近了。

　　梁采玉想，照此情况下去，要听到这个温良玉的秘密要等到猴年马月。
　　于是她提议道：“我想到了。你我打一个赌。若是你赢了，你就问我一个问题。若是你输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我们都不许说谎，也不许顾左右而言他。敢问，这位温公子，有没有胆量应我的约？”

　　温良玉笑着应声，“有何不可？赌什么？”
　　梁采玉歪头想了想，“赌明天早上，窗户外面的树上会停多少只麻雀？”

　　温良玉问：“要是明天早上不停麻雀呢？”
　　梁采玉道：“这你放心，一定会停的。我之前经常来这儿住，而且经常住这间。每次都有。”

　　温良玉点头表示赞同，“好。那你是出题者，你先猜。”
　　梁采玉稍一思索，“单数。”
　　“好。那我就是双数。”

　　说完这句，两人竟一时无话可说，面面相觑片刻，不由又笑了。

　　梁采玉蹬着腿，直到将趴在自己膝上的人颠下去才罢休。她一个翻身，滚进被子里，将自己一裹，只露出一颗头，“睡觉睡觉。”
　　说罢，真的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温良玉默默翻身，钻进被子里，半晌，轻声说道：“若若，好梦。”

　　一早，梁采玉被麻雀声吵醒，她探身撩开帐幔，只见窗户外的树上蹲了七只麻雀。她坐直身子，又数了一遍。等到手指再次停到第七只麻雀的背影时，她生怕麻雀飞了，这次的赌约不作数，连忙用膝盖将温良玉推醒，“温良玉，温良玉，别睡了，快醒醒，再不醒麻雀都飞了。”

　　温良玉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瞟了一眼，又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床，“飞了就飞了罢，又不是我赢。”
　　梁采玉一掌拍在了他的肩头，“你这人，别说话不算话。方才数清楚了吗？别到践诺的时候，说自己没看到。”
　　温良玉双目紧闭，“你想问什么？”

　　梁采玉以手托腮，“我想问，你到底是谁？欸，可千万别再说你是宋韫这样的鬼话，我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温良玉微微睁眼，定定地望着帐子顶部的“卍”字花纹，“我曾是其中一个。”

　　朝牧牛，牧牛下江曲。
　　夜牧牛，牧牛度村谷。
　　谁也想不到，眼前的翩翩佳公子曾是放牛的牧童。

　　“那你又是如何从牧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梁采玉追问道。
　　“这是第二个问题。”

　　梁采玉嘟囔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都成亲这么久了，那不得把下辈子的恩情都欠下了，送我一个问题都不肯。”
　　温良玉闻言笑道：“那既然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白送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上个问题。”
　　“那还是算了。”

　　温良玉说：“那下一个赌约，该我定了。”
　　梁采玉抱着膝盖，打起精神听他说话，“你说。”
　　温良玉稍加思索，“赌小苑待会儿会先叫谁吃饭。我赌她先叫我。”

　　梁采玉心想，那是我的小丫头，我想让她先叫我也不是难事。她点头应了，“好。那我就赌她先叫我。”
　　她突然又想到一事，“万一她推门进来说，小姐姑爷吃饭了。这又该如何是好？”

　　温良玉道：“那就推到午饭。总有一顿饭，她不会同时叫我俩。”
　　梁采玉道：“一言为定。”

　　小苑、小蕙进来服侍二人洗漱，她们尚未发现温、梁二人暗中的眼神角斗。

　　让梁采玉没想到的是，胜利属于温良玉。
　　就在小苑端来食盒打算开口让他们吃早饭，温良玉忽然起身往外走。小苑赶忙叫住他，“姑爷，吃早饭了，有什么要紧事等会儿再管吧。”

　　小苑全然没看到自家小姐在身后突然黑掉的脸和起身往外走的势头，她看到了温良玉眼中得意洋洋，却不明所以。
　　梁采玉咬牙说道：“是啊，这大早上好端端的，你往哪里去，还不过来坐下吃饭。”

　　两人吃着饭，一言不发。
　　吃罢饭，温良玉才问：“为什么你那么笃定，真正的宋韫已经死了？”

　　梁采玉的眼神忽然寂静下来，方才凶巴巴的神情褪去，只余几分悲哀和无奈，“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他死的时候，我在当场。”
　　温良玉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话，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怎么死的？”

　　梁采玉神色如常，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事情，“到底是大刀砍的还是剑刺的来着？我忘了。反正杀他的人力气一定很大，他的头被弄掉了，就滚在我脚边。”

　　她像是在讲鬼故事一样，语气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当时才七岁，看到前一刻还温柔地陪我玩耍的哥哥，后一刻就身首异处，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还就掉在我的脚边。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不甘，还可能是不信。我也不知道他临死之时在想什么，我才认识他不过数月。”

　　温良玉几欲张嘴，却好似被浆糊粘住了一般张不开，后来好不容易开口，声音有些哑，“那你有跟别人讲过这件事吗？”
　　梁采玉摇头，出神地看着窗外飞来飞去的麻雀，“没和任何人提过。我想明白一件事，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就算是我的亲爹亲娘，也有将我排斥在外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我只会尊敬他们，而不会相信他们。还有…”

　　温良玉问：“还有？”
　　梁采玉道：“还有就是，一旦卷入政斗的旋涡，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不管贵贱尊卑，都没有办法从旋涡里爬出来，自己的命也没有办法掌控在自己手中。”

　　温良玉点头赞同。
　　梁采玉收起方才迷离的神色，“所以，你还要上京吗？”

　　温良玉这才知道，她这番长篇大论只是为了试探自己，“为什么不上？去了京城我就是皇孙，名利地位唾手可得。我原本只是一个小牧童，如今有机会饱览天家富贵，为何不去。”
　　梁采玉细看他眼睛里的每一个波纹，“你明明知道，此去京城，富贵有之，名利有之，但危险也有之。要享泼天富贵，必然要经得住滔天的大祸。”
　　温良玉说：“我经得住。”

　　梁采玉不由怔忡，“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去？”
　　温良玉不答，“下一个赌，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