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我先觉》叶枕流

13、我本一癫人（三）

　　一进刺史府，温良玉就被梁越叫走了。梁采玉带着小苑和小蕙向内院走去。
　　路过演武场，梁熲正在里面练剑，见她来了，飞奔了过来，“若若，那个宋韫对你好吗？”
　　梁采玉点头，“尚可。”

　　梁熲抬起手，握成拳，“他要是敢欺负你…”
　　梁采玉歪头，“怎么样，他对我不好你要去揍他吗？他可是堂堂皇孙。”
　　梁熲道：“未尝不可。皇孙怎么了，皇孙就能对我们家若若不好。看我不把他打个头破血流。”

　　梁采玉问他：“如果有人欺负我了，不管是谁，哥哥都会帮我揍他吗？”
　　梁熲单手抓着锤子，灵活地来回舞动，“那是自然。”

　　梁采玉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是爹爹欺负我了，你帮我还是帮爹爹？”
　　梁熲呆住了，锤子直直地砸中了他的脚，他痛得跳起来。

　　告别大哥，梁采玉又在月洞门处碰到了二哥梁煜。二哥斯斯文文，握着一把折扇，自己跟自己下棋。
　　梁采玉坐下来，拿着一枚黑子下在棋盘上。
　　梁煜眨眨眼睛，拿着白子的手悬在空中，迟迟不落。

　　梁采玉道：“哥，认输吧。你再怎么下都无力回天了。”
　　梁煜扔掉那枚白子，双手按在梁采玉的肩上，“哎哟，若若，数天不见，为兄甚是想念。在温宅住得可好？”

　　梁采玉摊开手，“给钱。”
　　梁煜耍赖道：“给什么钱？”

　　梁采玉好脾气地解释，“你说过的。赢你一盘，你要给我一两银子。”
　　梁煜“诶”了一声，“那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如今都不赌了。赌钱伤身。”

　　梁采玉眯起眼睛，“不给是吧。我记得你在书房里收藏的那几幅画可值钱了，我现在就去把它们拿来，给你买了。”她刚要起身，却被梁煜一把拉住。
　　梁煜摸遍全身，好不容易搜罗到一两银子，“怕了你了，小祖宗。”

　　梁采玉接过银子，正要走，就听到梁煜说：“若若，前路艰险，你多保重。”
　　她笑了，“不仅是我的前路艰险，梁家的前路也很渺茫。所以二哥你也要多保重。”

　　走到碧波湖，梁煊在桥上拿石子打水里的野鸭子玩。
　　“三哥，你这么大人了，还这么爱玩。”梁采玉兜了一裙子的石子给他，“你今年都十九了，再过一年就弱冠了。”

　　梁煊接过石子，一个一个打出去，“弱冠了又有什么好呢？之后就是无限的苦痛折磨。那种日子有什么趣儿呢？”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若若，那个宋韫是真的假的？”
　　梁采玉点头又摇头，“又像又不像的。爹说是，那或许就是吧。”

　　梁煊道：“爹是不是老糊涂了？”
　　梁采玉道：“他才四十出头。”

　　梁煊摇头，“这年头，年纪轻轻就神思恍惚的人，一山坡一山坡的。那都数不过来。”
　　梁采玉抢过最后一颗小石子，用劲抛了出去，溅起无数水花，惊起数只野鸭，“三哥说得对。他可能就是老糊涂了。”

　　梁采玉到梁夫人房间时，梁夫人正在和一群婆子丫鬟听人讲笑话，见她进来了赶忙招呼她坐下。
　　丫鬟们纷纷给她倒茶、拿点心、搬凳子，梁夫人搂她入怀，问起近日的状况。

　　梁夫人道：“既然宅子被烧了半边，你还不如搬回家里住。那边重建房子又要些许时日。”
　　梁采玉枕在她怀里，“我不要。我好不容易搬出家住，才不想又住回来。”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起身，歪在梁夫人的肩上，“我想起来了，我可以去自红姨姨的客栈。她最近生意不怎么好，我干脆包一层楼。”

　　“不住家里，住客栈。”梁夫人说，“可真有你的。”
　　“住客栈多好，饭有现成的，被褥也有现成的，想分房就分房，就一起住就一起住，想什么有什么。”
　　“你喜欢就好。”梁夫人吩咐丫鬟拿来一碟点心，“你最爱吃的都在这儿。多吃点。”

　　梁采玉吃点心吃得高兴，就听梁夫人提起最近府里又进贼了，只能远远看到人影，却抓不住。

　　梁采玉疑惑道：“怎么老有贼？”
　　梁夫人想了想，也想不出个缘由，“我也想不通。不过那贼进过你的院子。”

　　梁采玉指着自己，“我的？”
　　梁夫人点头，“你的。”

　　梁采玉狠狠地啃了一口点心，“那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梁夫人摇头，“你爹特地派了人清点你的东西，他自己也去点了一遍。应该没有丢什么。”

　　梁采玉意外道：“我爹还在意我丢没丢东西？”
　　梁夫人吃了一颗枣，吐出枣核，“我也觉得奇怪。你爹什么时候在意过家里多什么少什么。可能是被贼惦记怕了吧。”
　　梁采玉眸光一动，“原来如此。”

　　*
　　等从梁府出来，天已经晚了。
　　晚间行车需要缓缓而行。温、梁两人并肩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父亲为难你了？”
　　“没有。怎会这么想？”
　　“那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情状，我还以为你被他好一顿教训。”

　　温良玉正待说话，却听到身后有一物戳破寂静、飞袭而来，登时右手搂住梁采玉，将人用力地按在自己的怀里。一支利箭从两人背后直直射来，擦过他的手背，钉在车壁上。

　　梁采玉惊魂未定，只觉心如擂鼓，“什么人？”
　　温良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想要我死的人。”说罢，他从座位下抽出一把连发弩，“你好好伏在这里，我没说话你就千万别出来。”

　　梁采玉一手按着心口，“你做什么去？”
　　“杀人。”

　　冷风灌进来，逼得梁采玉又往角落缩了缩。被风撩起来的帘子恰巧让她看到了温良玉的模样。

　　那人笔直地站在车辕之上，任由马车往前而岿然不动，将弩对准箭射来的地方，扣动扳机。
　　仍然有箭冲着他射过来，但他不为所动，眼都不眨一下。他本来就生得极好，在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下更显得漂亮非凡，更兼有冷峻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淬了毒的精致人偶，仿佛人只要凑过去嗅一下就会七窍流血而死。这般冷酷的脸庞，却从眼角眉间透出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梁采玉想起那个温良玉，又望着眼前的温良玉。若是那个人，在如此险峻的情形之下，怕也是这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模样。

　　温良玉或许是发痒，也或是擦汗，用划破的手背去抹额角。一时间，红色的血迹沿着脸庞自上蜿蜒而下，眼角、耳畔、发丝皆是一片红色，衬得他面色如雪，浑似玉面修罗一般。他却仿若未觉。

　　梁采玉心想，这张脸确实是让人赏心悦目。

　　*
　　一场刺杀以凌空飞箭为始，以黼州夜间巡防军出现为终。
　　刺客不见踪迹，地上只躺着受伤的小厮和侍卫。
　　巡防军只好令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寻找刺客的行迹。

　　梁采玉和温良玉在自红客栈住下，刺史府的府兵守住了两人居住的四层。

　　四层最中间的房间是属于梁采玉的。
　　血的味道蔓延开来，梁采玉竟从其间闻出了丝丝甜味，不由多嗅了嗅。

　　温良玉微微后仰，“好闻吗？”
　　“好闻。”梁采玉闻过之后心情愉悦，就连拿药的动作都快活了不少。“太好闻了。”

　　温良玉莫名，“我伤了手，你很愉悦？”
　　“非也。不是你伤了手我很愉悦，而是血的味道让我很愉悦。”梁采玉抓住他的手，垂眼察看伤口，“我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为何，许是我生来就是嗜血之人呢？”

　　温良玉垂下眼睫，看眼前的人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擦药，“我也喜欢。尤其是自己的血，看它流出来，我就顿时心旌摇荡，非得做出点事情来才能平息自己的心情。听闻治疯病的一个办法就是放血。或许我也生性是一个疯子。”

　　梁采玉道：“那岂不是很好。你我都是疯子。对了，我小时候和别人一起玩，被欺负摔倒的时候，就舔自己的血，装作很享受的样子。然后跟他们说，你们要是敢动我，我就喝干你们的血。结果后来我真的很喜欢血的味道了。诶，你别动。”

　　温良玉不适道：“我另一只手发痒。你就不能帮我挠挠？”
　　“你这人，连一时半刻都忍不住。”梁采玉放开手，“你自己挠。”

　　温良玉挠了挠，依旧觉得痒，挠得更用劲了。
　　梁采玉盯着他的脸，从左边看，从右边看，站起身从上面看，坐下来从下面看。

　　温良玉很不自在，偏了偏头躲开梁采玉的视线，“你做什么？”
　　梁采玉的举动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眼前的女子伸出双手覆上他的脸颊，来回揉搓，带得他的头也随之左右上下地晃动，见揉搓未果，女子又不死心地扯住他的面皮，狠狠向外揪。

　　温良玉痛呼，“梁采玉，你给我放手。”
　　梁采玉松开手，又重重地拍他的脸，见仍然没有变化，“你的脸是真的啊？”
　　温良玉宝贝似的捧着自己的脸，细细摩挲，“你的脸才是假的。”

　　梁采玉说：“所以你这张脸是自己长出来的？”
　　温良玉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自信的，“那当然，我凭本事自己长的。”

　　梁采玉喃喃自语：“原来世上果真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她目光一凝，“或许，我该感谢你，让我见到了他八年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