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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八月十四,飞云之巅。

      笙歌曼舞,丝竹箜篌齐齐奏响,绝色舞姬挥舞着长长水袖,婉转歌喉如黄莺般纤妍,周遭顿时响起鼓掌声:“好!”

      虽然夜已经深了,飞云殿上的宴席仍旧热闹非凡,人情往来觥筹交错,青铜树上宫灯摇曳,仿佛锦绣荣华,直飘到云端去。

      君铖睁开眼睛,眼前炸出一片火光。在十丈软红的香风里,霓裳羽衣曲不断地撞击他的耳朵,不知有谁窃窃私语道:“昌平长公主长子被杀,这事断断无法善了啊。 且不说昌平长公主是陛下的嫡亲长姐,就说驸马爷是中书省大员,审查司好歹也得专心办案,再如何也不能委屈了皇家不是。”

      君铖枕在发麻的手臂上,身下的桌子好像都在颤抖,他又听见另一个声音低低地道:“诶呦,这可不好多说啊。你我也都知道,如今这世道,陛下都不管事,太子忙着争权夺利,几位皇子都在这儿和咱们一起醉生梦死。要我说,这事你也甭看了!准又是随便抓个人判刑抵债,咱们都是工部的人,那些事和咱们有什么相干?没得惹祸上身呐。”

      这可真是奇怪了,君铖想,审查司这个机构都被他打包抄了三十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拿着大半辈子前的事情不放呢?他想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臣子妄议皇家,随后他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见鬼了,君铖被惊得皱起眉毛,那龙椅上坐着的不是他已经故去多年的父皇么!

      只见兴荣帝斜躺在宽大的皇椅上,背后枕着织金腾龙玉枕,手中捏着一枚拇指大小的药丸,醉态迷离地将其放入口中。

      然而君铖本质上是一个极其沉着冷静的人,只错愕了一瞬,顿时面色恢复如常。他开始仔细收拢身边的信息,然后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

      他回到了十六岁。

      时年兴荣二十六年。

      十六岁,君铖想,真年轻啊,那时候他在干嘛呢?调侃地啧啧了两声后,君铖倏然起身往殿外冲去,一路上撞翻了无数金银玉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见他,去见他。他现在应该还很年轻,比当年摄政的江王还要年轻。他要去找他。
      直到一个无比熟悉又陌生的人出现在眼前,君铖猛地一停——

      “殿下,你怎么还在飞云殿?走,为了祝你早日上朝听证,哥们带你吃酒去!”

      君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此人却还不消停地道:“殿下,唉,你不会真的高兴傻了罢!我知道你想要听政挺久了,但是不至于,真的不——”

      真的是兴荣二十六年,他确定了,没有出现幻觉。

      因为这个人,只存在于兴荣年间。

      君铖定了定神,笑道:“子玄,没事,你去哪里?我跟你去。”

      杨柳拿着把折扇,正是如今京城最流行的款式,扇柄使用小乔木制造,上嵌着蓝紫色的孔雀翎,还有天鹅绒等数种美丽的鸟羽,一柄千金。

      君铖眼神幽暗,和杨柳一同往宫外走的时候,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故人。

      他们六岁相识,那一年兴荣帝为众皇子学业考虑,修葺仪漱堂,广招京中高官年轻子弟入学,杨柳看中了他,非要做他的伴读。盖因那时他自身都难保,为了不让人淌这趟浑水,才拒绝了杨柳。

      许是杨子玄这个王八羔子越想越气,见到他就上去打,但君铖从小就身体强壮,最终反败为胜,将杨柳狠狠胖揍了一顿。从此,不打不相识,性格截然不同的二人竟然成了莫逆之交。

      上一世,杨柳死于祈安元年的狱中,君铖惊闻噩耗,痛失一友,亦在帝王之任上学到了浓墨重彩的第一课。

      他已经数十年没看过这张脸了。

      杨子玄长得英俊风流,天生多情似水,为人放荡不羁,花钱如流水,常年浪迹于各大青楼,与妇女为友,却又因他‘莫道千金筹一笑’的风采而被评为‘艳情词人’。杨柳他爹柳潜缙知道儿子不在国子监,准去怡红楼逮人,到时候国子监的众监生一有空就跑去围观,好一阵鸡飞狗跳。年轻时候的君铖很死板,和好友说话总是骂他没志气,嘲笑杨柳应该姓元,字微之。

      现在君铖再也不会这样说了。

      君铖微微颤抖着手,跟着人往外走,待出了宫门,杨柳回过头来。

      “唉。”杨柳笑眯眯道:“你今天怎的不呛我了?咋的,开窍了?大哥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我就说嘛,这人得活在当下啊,一天天计较那些鸡毛蒜皮,可不得年纪不大就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个老古板么,曹祭酒都没你专注。”他一边挥舞着扇子说着,一边用胳膊搭住君铖的肩膀。

      君铖顿了顿,威胁道:“我不去妓院嫖,要去你自己去。”

      “哎呀,别介。我又没硬拉你去妓院,青楼里大都是清倌儿,你看怡红楼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美呀,你要懂得欣赏女孩子的美,我给你讲,莺莺姑娘腰最细,玲玲姑娘......”

      突然,一阵马蹄声急促而过,连带起一片尘土,顿时落在往青楼寻欢的二人身上。马匹全是清一色高头大马,马鬃被梳理的油光水亮,每只马的股上用铁碳烙着一个“审”字。

      杨柳眨了眨眼:“靠!这是老子娘新做的衣服!江南湘水缎,你赔得起么,还老子衣服!”

      君铖拉住杨柳,沉声道:“你且看清楚,那是审查司的兵马。你不是要去河上吃饭么,走啊。”

      杨柳道:“慢着!我看看他们干什么去。反正不急,怡红楼戌时才最热闹呢。我就看一眼,看看又是哪家的倒霉孩子遇见审查司这一帮刁民。”

      君铖淡笑道:“你不怕昌平长公主怪罪,只管去。本殿自己去吃饭去。您老随意。”

      杨柳惊道:“这事和昌平长公主有关?怕是不能善了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君铖道:“午时发生的事,和你没关系。昌平公主的大儿子遇害了,审查司正要过去查案。”

      杨柳讪讪道:“那还是算了吧,改天再去凑个热闹。”

      结果半路就撞上了昌平长公主当街闹事。

      公主的鸾车停在朱雀大街的正中央,两边围着的人马正是先前被君铖和杨柳两位大爷嫌弃的‘刁民’。刁民们气势汹汹,为首的‘帮主’见嫡长公主不行礼,干脆驱马上前,敷衍地点了下头,道:“请公主不要为难属下,我等正要回审查司入档结案。请公主放行,不要耽搁我等办事。”

      另一边,杨柳在君铖耳边低声道:“感情是查完案了。这时效。啧啧。”

      昌平长公主是出了名的泼辣,她道:“我呸!信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们随随便便抓了个人来定罪。可怜我的信儿,本宫今日就是死,也得在这儿问个明白。让各位老爷夫人们来看看你们干得是什么缺德事儿!” 昶砚琰璆淬铁

      君铖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望,心道这案子是不可能明了了。此时案子一结,过些时日边关告急,他那个整日里醉生梦死的爹根本没时间关心一个侄子的死活。

      公主儿子的冤案终究只是一件小的插曲,旁人看过热闹都散了。君铖依旧取道与好友去织金河上听曲。

      只是他们心里清楚,这日下午的小插曲会在暗中流传,成为大臣们蔑视王朝的一颗石子,日渐填满摇摇可危的堤坝。

      君铖暗暗地叹了口气。那些年他夙兴夜寐,戎马倥偬,才将此山河抢回君家手里,他闭眼前还在想,如果到了地下,他还有脸见列祖列宗,可惜......辛辛苦苦,一切都没了。他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骂一顿祖宗十八代,然后赶紧长睡不醒。这操蛋的人生啊,君铖再也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可是,就好像身体回到十六岁,心智也跟着退后了一样。他突然不愿再走一次老路,只想潇洒自如地活一回。

      清风徐来,灼目的阳光闪耀,君铖缓缓睁开双眼。英俊的脸庞在光下显得略微青涩,常年的铁血征伐在十六岁的君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硬朗与刚强。

      杨柳侧过头看好友,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一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威严,但这种荒唐的想法立刻被他抛诸脑后。

      他嬉笑道:“殿下,军队里待久了,无聊死了,今天哥们带你玩儿去。我告诉你,满京城的酒楼花楼,没有不知道我的。哪日你请客,记我账上!”

      话虽说的这么豪横,但君铖知道他是真为自己考虑。因为不管是上一辈子,还是这辈子,至少现在、此时此刻,他是真没什么钱......

      打仗要银子,吃饭也要银子。唉声叹气......

      君铖硬把思绪扯回来,笑骂道:“你好歹大小也是个有名的词人,整日往花楼里凑。杨尚书怕是鼻子都气歪了。但你啊,也就嘴上捞个新鲜。”

      杨柳道:“谁管老爹是怎么想的。我这是正儿八经地跟香香姑娘推敲字句!哦,对了,‘香香’是我给她起的,人家叫香樱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拦下了一艘小渡船。

      二人上了渡船,接着又上了一艘大船。船上是织金河的招牌菜馆,富贵人可以坐在第三层的包厢里,一边观赏碧波荡漾的美景,一边品尝佳肴美酒。

      待这二人慢悠悠地品完酒,日头已经落了大半,一抹残阳斜照在一江暖水上,趁得人间烟火无比璀璨,万家灯火初升,而这时,达官权贵们的夜宴才刚刚开始。

      怡红楼里,吃饱喝足的君铖和杨柳一只脚刚进了大门,一个穿着粉嫩的女人就迎了上来。

      “哎呦,杨大词人,您怎么才来啊。”女人掩嘴嬉笑道,“怎么,往常都拉好多人来,今天怎么就带了一个人呐。您放心,不管带几个人,我们姑娘们都有空的!”

      杨柳径直往楼梯方向走,道:“你们香儿姑娘呢?今天爷带了位贵客来,这位爷可是百八十年也不来一回,可让你们姑娘们开导开导他。恁得像个老头子,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朝气!”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杨柳回头撇了一眼君铖,暗地里想出一口对好友的恶气。

      谁曾想女人顺着杨柳的视线匆匆一瞥,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过许多富贵人,形形色色,没一个有这位爷通身的气度的。莫说是显贵高官,就怕是天潢贵胄也比不过这般皮相。按说这人身上穿的常服还是前几年京中的旧款,可这位爷委实太俊了些,莫名将旧衫趁得仿佛丝绸缎衣。这些念头在一瞬之间划过,鸨母碧溪打定主意让姑娘们供着这位杨小公子介绍的客人。

      接着,碧溪又半开玩笑,半试探道:“爷啊,咱们这儿不敢收朝廷官员,您是知道的,可别让咱们姐妹生意混不下去啊。”

      杨柳笑眯眯道:“不能不能,他就一富贵闲人。话说你们这儿有不少富贵闲人呢,这点眼力见还是要有的吧。赶紧的,香香姑娘呢?急死小爷了呀。”

      碧溪陪笑道:“诶呦,瞧妾身这脑袋,香香姑娘刚挪去了后院的独立院子里,就在文行轩,我已经命人传见让香儿见爷了。这不就来了么。”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穿秋香色襦裙的姑娘急急走过来,头上的步摇晃晃荡荡。杨小公子一见了这位姑娘,急巴巴地上前问候,活像个欲啖美人的中山狼,只是行为极其端方有礼。

      香香姑娘安静地回了礼,目光越过杨柳这个大金主射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君铖,两眼瞬时发出亮光,忙道:“这位公子,请与妾身一同入内。”

      君铖微微颌首。

      进了内中的院子,几人往文行轩去,这时,突然有争吵声响起,喧闹声不绝于耳。

      碧溪尴尬地笑了笑:“二位爷不用理会,妾身去看看怎么回事。香儿,你带二位公子去......”

      碧溪的话被一声暴喝打断。此呵斥如平地响雷,杨柳这种爱看闲事的人顿时被引起了好奇心,于是君铖也巡着好友的目光望过去。

      只听身边一声 ‘我天’,杨柳喃喃道,“大美人儿啊。”

      越过四十年前的回廊,微凉的秋风吹过金黄色的芦苇,君铖看见池塘的另一边,在白纱掩映的水榭上,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站在灯火阑珊处。过去多少年,他曾对着这个身影悔过,念过,辗转过,绮情难忘过。

      如今,那个倩影愈飘愈近,愈来愈清,倒在他眼前成为一个真实的,有声有色的人。

      一旁的碧溪急忙上前询问,而君铖依旧直白地盯着那个身影。杨柳打了个响指,道:“哎,殿下,咱看美人也用不着盯着人家瞅罢。需要我给你请一位姑娘么?”

      君铖沉声道:“不用。”说罢,便匆匆往前去。

      水榭上,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用手指着那位‘大美人’,恶狠狠地架势,看样子是要往那位‘大美人’身上扑。这男子一看就是经常宿柳眠花的人,脸上印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只胳膊被身后的小厮拉住,另一只胳膊使劲往前够着。

      此人的侧方面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青年生着一双极为多情的眉眼,他又有一对斜飞入鬓又不显眉峰的眉,高挺的鼻梁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旖丽,使他越发地可亲起来。一身正五品的大红飞鱼官服,腰间缀着一把镶金嵌玉的长刀。

      待青年微微转身,碧溪便连忙迎了上去,犹犹豫豫地问出了什么事。青年微笑着朝她轻轻点了点头,又说了来意。

      “本是不愿打扰姑娘的,只是在下奉命调查长公主府徐信谋杀一案,看到在场证人,便询问一番。想是打扰了姑娘,在下先陪个不是了,”青年弯了弯腰,“不过,这位公子硬说在下偷了他的祖传玉佩,这才让在下不得不弄出声响来,好让姑娘为这位公子找一下他的东西。”

      碧溪正哆嗦着不知如何回答,便见一个人影穿过自己身旁,朝青年行了个同辈相交的礼。再打眼一看,这不是刚才那位气势摄人的爷么?而杨小公子早就不知道和香儿姑娘去哪里浪了。

      碧溪回头再看那位穿着官袍的公子,惊奇地发觉这位形容昳丽的男子竟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眸。当她不小心看进去的时候,这双灰蓝色的瞳仁把她深深地吸引住了。

      青年道:“七皇子殿下。下官惊扰了殿下,给您赔个不是了。”

      君铖问道:“你在何处任职?”

      青年微笑,答道:“下官尚弦卫江雪微,前日刚刚上任御前行走。殿下想必没有见过我。”

      君铖当然见过江雪微,这张脸他前世看过许多次,可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有着巨大的冲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他会再见到这个人,只是不会这样快——

      突然,君铖猛地将江雪微一拽,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江雪微身后一把匕首正向他袭来!

      君铖下意识抓住那只拿着匕首的手,来回几个招式瞬间制服了那只手的主人。原来这人是那个纠缠江雪微的男人,哆哆嗦嗦地大叫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可姓李!我爹是当朝丞相,是国舅,我姑母是当朝贵妃,识相的赶紧放开我!”

      江雪微叹了口气,道:“放了他罢,殿下。”

      君铖摇了摇头:“放了他,案子就真成了冤案了。”

      江雪微道:“你现在绑着他,也于事无补。陛下疼爱贵妃,您是知道的。”

      男人得意洋洋地看了江雪微二人一眼,转身走了。碧溪还在一旁陪笑着送走这位权倾朝野大爷家的小爷。

      君铖清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七皇子又什么东西”,又无奈地笑了笑。若他真还是十六岁,听见这话恐怕要将这人不打个半死不活便不罢休。如今......

      另一边,江雪微看着君铖硬朗结实的身影,切切实实发了会呆。

      十年多了,他长大了,想来也是,听说他四年前就在边疆打仗,也怪不得他这般沉稳......想想又有些心疼。

      “要一起走一走么?”

      江雪微回过神来,半晌,呆呆地应了一声“嗯?”

      “要一起走一走么?”君铖道。

      江雪微轻笑道:“救命恩人邀请,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他们顺着水榭旁的回廊漫步,晚风拂过后院成片的柳树,吹落枝头的秋叶划过幽咽的笛声,又摇荡着落在他们的脚下。今宵的灯火似乎仍与往常一样寒凉,每十步以内高挂着的灯笼氤氲出一点温暖,照亮他们脚下的路。

      黑夜总是来临的猝不及防。

      君铖侧头看向江雪微的脸颊。他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柔,君铖突然想道,真正的,十六岁的他是怎么想他的呢?他有些迷蒙地思索着,像一个初尝情爱的毛头小子般,内心的焦躁,胸腔里剧烈跳动着的酸涩滋味,好像比上辈子的事情还要遥远,仿佛已经隔绝了不知道几百世了。

      突然,江雪微道:“殿下认识下官么?”

      君铖停下脚步,望着江雪微秀美的眼,他道:“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看见你就觉得有缘。这般儒雅的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江卿若不介意,可否唤我阿沅?”

      “阿沅,”江雪微细细品道,“阿沅是殿下的乳名么?”

      “正是。”

      “好。”

      欢快的声音逸散在空中,无人知晓这一段情的来处,在他们还没有深刻察觉到的时候,就早已生根发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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