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芜筠峷

24、落梅雪乱

　　“夫人，不好了！”小何急急忙忙跑过来，附在李母身边小声说话。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怮璃就随李母向外跑去。

　　李府大门外，有些灯笼熄了，又有些被点起来，被点起来的其中一盏，就举在一处不动。烛火的光晕里，以李家小公子的头为花蕊，地上绽开一片片鲜红完整的花瓣。怮璃扑跪在花瓣上，想要立即救助，但临到查看时，手又悬在空中，不知要从何处开始。头颅的出血量已经证明，这具花体，已经到了彻底零落只能化作泥的地步。

　　于是最终，怮璃只能把外衣脱下，披在他的身上。我把我的外衣给怮璃披上。

　　李母冲过来把衣裳掀开，抱着小公子大声哭叫。我拍了拍瘫坐在地上愣神的怮璃，跟上一个逆人群而去的身影。

　　“青砝！”我轻轻叫道。叫完又觉得好没理由，回头看看怮璃也是没有追来。

　　我看着那个穿着新郎服的男子慢慢蹲下，靠坐在花坛边，摘下了花胜。

　　“那个家伙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狠狠地拿掌心按压眼睛，喃喃自语。

　　可是我明明看到围观的众人中，他眼睛瞪得最大，眼泪还是夺眶而出的。

　　“该死，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从那块破地方下来，该死，真是该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他从头至尾想的只有他自己！”青砝按压不住，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忧伤地看着，但只略站了会，就回到洞房门口。

　　没想到小莲也在哭，而且她还抱着琼娥坐在地上。我喊小荷过来把她们搀回屋子休息，出来时才发现琼娥的父母已经挣开扎得不紧的绳子跑了。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新娘跳楼上吊是很正常的，但这新郎怎么会想不开啊？”

　　“太丢脸了吧，之前都没有搞搞清楚。”

　　我拨开唏嘘的人群，把怮璃从地上拉起来。

　　清早还在打坐时，怮璃就敲门进来。泡了壶茶，坐在桌前吃着糕点。等我打坐完，过去吃早点时才发现，她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几幅梅花。此刻才入秋不久，叶子还没怎么开始飘落，怎么就好生生地画起了梅花？

　　“你该拿纸画的。”我想她是在纪念昨夜的事。

　　怮璃摇头道：“雁过不留痕。”

　　“给我了，你那就不留下什么痕迹了。”我笑道，也从杯里倒出点水，和她一起画。我们一笔一笔地画着，梅花附着虬曲的枝干，生长了整张桌子。待我慢吞吞地吃完，她正在桌角画最后一朵向上伸展的花蕊。

　　这是哪位呢？我想问，但是恐怕再耽搁，她就要趴到地上去画了。

　　见我吃完，怮璃邀我去小公子坠楼的那间屋子看看。

　　“他总是说着要死，但又没有去死，我们就都以为他说笑的来着。”门口站着的小厮向我们说，声音已经暗哑，不知道这是他今日念叨的第几次了。

　　“就是啊，公子他哪里来什么去死的理由啊。”没想到这第二个开口的小厮声音更哑，像在哭似的。

　　“真是搞不清楚。”

　　“你们在这站了一夜了吧，不去休息吗？”

　　“夫人他们是管不到这里了，但还是叫我们看着点，昨夜官府的人已经来过了，说是自己跳的楼，但还是叫我们看着点，总没错的。”

　　人走了还看什么呢？我想，与其说小公子的坠落像一朵花，倒不如说更像一根弦。他的掉落像悄悄扯了家人的头脑里的弦一样，让大家恍然大悟，哦，人是会死的啊。绑起来也会死，封起来也会死，跳下去竟然也会死。

　　我们进去看到被挣脱的绳上的血迹，但那地上是干净的，直到被木条封死又扒开的窗前，地上才有几滴干了的暗血。碎木上也有些血，但也不多。之前安置的桌子已经撤了，我们站在保持着木条被扒开了大概四条这种原样的窗前往外看。

　　远处云雾环绕，有群山，也有高塔。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塔上两只花豹的背影，看不清是两只毛色怎样的花豹，但雕刻得实在是鲜活，好像遮挡的云气飘过去，或者阳光、月光照到它们的上头，它们就会奔跑打闹起来。近处的街上是五彩的幌子，模样新巧，应该是时常换的。幌子下面就是熙熙攘攘的人，人看起来有些小，但行人赏心悦目的举止姿态还是依稀可见。

　　就是太高了，要只是两三层，我还能看到路上人的样貌。而且人掉下去也不大可能会死，我的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些慌乱地在跳，这是美中不足的。但转念又想，他的家人都是怀有侥幸的，心想楼高点，他就不敢跳；他自己恐怕也是怀有些心思的，这么高的楼，跳下去会立即断气，不受太多痛苦，自己也是有胆气的……

　　不管怎样，我都很难想象，每日观赏这样的美景，人还能产生想死的念头。我看到这份胆气在来过这儿的世人心中又上升了一层，像是可以凑个十全十美了。

　　我转头，却在怮璃眼中，看到了奇异的艳羡之情。那个眼神就好像在说，这实在是个跳楼的好地方啊。我敢打赌，她现在打趣地说上一句，绝对要比现在一言不发地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只露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要好许多。我有些后怕地把她往后拉拉，她才笑着转头看我，说：“我昨日倒是说错话了。”

　　“啊？”

　　“人是不总被当作人来看待的。”

　　我跟她说今日花楼备了送别晚宴，因为我们本来说是要今日走的，但现在出了事情，我问她还去不去，她点了点头。

　　“你今日准备做什么？要摆摊吗？”

　　“之前给那些遮面妇女的医药单子，是按京都的流行式样做的，太过单一。这半个月，我和小莲小荷她们整合修改了许多。今日得闲了，刚好给她们送去。”

　　我接过那包裹，很有分量，有坚实易存的竹简，也有方便携带的纸稿，我翻出一沓厚厚的布稿翻看，顺势再把那包裹背在身上。

　　“我去吧怮璃，你还能去看看琼娥她们。我也闲来无事，刚好跑腿。”

　　“好，那就辛苦你了。”她转身离开，我眼中浮现起那个妇人炽热的目光。明明想就此忘掉的，可总不能如愿。

　　那是在跳入火坑前，她忽然四处张望，然后就触到了我的眼睛。那一瞬间，她就像是一只犯了滔天大罪，在劫难逃的惊恐小兽，不知所措。可是，为什么不呼救呢？为什么大家都是那么得静默无言，不做丝毫的抵抗？那不是小兽。小兽被射中时，哪怕最后一刻，也会发出绝命嘶吼，以呼唤同伴相助。若是听到那样的声音，我是绝对无法做到放手不管的。

　　可是她却宁愿去死！？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扼住了她们的喉咙？到底是什么烧灼着她们的肌肤？

　　我起手把那包裹扔进杂草丛中的一条小溪，看着溪水把它缓缓地带到真正需要它的地方。

　　那是哪里？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我确实是扔掉了一个很大的包袱。

　　我坐在草地上一摸，身边还留着一包药没有扔。这是怮璃挑出来，嘱咐我要交给那个收留我们的妇人的。怮璃说她怀了孕，也想答谢她，所以多给她一份药调理身子。

　　她看不出来吗？我在等待她的呼救。只要她表现出半点反抗，我就会立刻将她带走。然后我们可以处理那些反对的极端分子，好言相劝或施力规制，也可以派人把所有不满的人都统统清除。是我眼神传达得不够明显吗？还是她看出来了，才决意赴死？

　　我觉得我垂着的双手，就像杀了人一样火辣辣地燃烧。这熟悉火焰恐怕已再一次波及到我的脑髓，让我无法再做更好的思考。于是，为了冷静，也为了打发这来去路程的时间，我就地双盘。

　　有事烦扰，并不能入定。最后涌进的脑海的还是那次万虫园，怮璃伴我至天明，阿锋开门看我窘迫模样。

　　“哟！怎么多了一位！？吓我一跳。”

　　“珸逸，你先走，我有话想和阿锋说。”阿锋？怎么叫得这么亲密。

　　等怮璃回来，我赶紧上前问她与姜锋说了什么。

　　“我让阿锋换个人玩玩，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他就这么答应你了？不会吧，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要求？”

　　“有的，我答应他日后有难，定舍命相救一回。”

　　“舍命？有必要牵扯命吗？怮璃，这…”我难受得想找条砖缝钻进去。

　　“无妨，我觉得有趣，陪他玩玩。这种事，随便什么时候还他就是了。”

　　“那你原来就和他很熟吗？一上来就叫他…”

　　“称呼也是套近乎的一种方式嘛，他不反感，我就继续叫啦，你也可以试试。”

　　我低头不语，不解为何我什么也做不了，还要怮璃豁命相助。

　　“明明很擅长与他人交际啊，”我抬头看她，“你不争不强，频频示弱，就算别人欺你，也不多语，你知道这样的人，有什么长处吗？”

　　我摇头。

　　“能让他人放下戒心。我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所以不是太懂，但是如果你想要交友的话，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正视自己。你不反抗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活该吧？这不是他们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在折磨你自己。这样看低自己，是很难得到他人的尊重的。”怮璃在我身旁边说边转圈，“年庆盛典将近，圣上年幼，身边人少，你不如自荐编导一番？刚好邀阿锋一道。”

　　“邀请姜锋？做舞师？敕封贵胄，自贬伶人？这…不合礼仪制度呀。”

　　“也是，不过礼制什么的，不就是偶尔打破一次玩玩，才显得更加庄重的吗？”这丫头脑里想的都是什么？“珸逸，昨日我特地留意，阿锋父母交给他管理的万虫园，被他照料得很好。或许他就像这世间一样，没你想象得那么顽固糟糕，你大胆地去试一试，说不定你还会发现，它对你出乎意料得宽容。”

　　怮璃抬头望着天空，稚嫩的双眼里，竟然流露出母亲一般的仁慈与怜爱。被那样的眼神长久地注视，一定会觉得很幸福的吧。

　　躲不开就直视它吧。我默默念道：“只有自己才可以救自己，谁帮都不能彻底。”心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