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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丧花齐愿 ...

  •   “何事如此开心?”怮璃歪在软垫上饮着枇杷酒。可能是因为昨天的事,楼里乐声低沉,装点朴素,但给我们备好的隔间还是暖熏熏的。

      “我找着事做了。”我撩袍在她身边坐下,也拿起酒来饮,“你不是不喜劝慰说教嘛,你们行医吃穿我帮不上忙,这个就交由我来好了。”

      “你要治心吗?这可比治身难得多。”

      “试试看吧。”我从腰间取出一把刀,递给怮璃。

      “怎么?你这是要挖谁的心?”怮璃吓得往后躲,直倒在地垫上。

      “你的!”我上前几步,把刀塞到她手里,“出门在外,带个防身的好些。”

      “防身的要这么精致?多少珠宝?五、十、十五……”数着数着又摇头笑道,“你要买多少间屋子给我堆这些小玩意?有这功夫,还不如写些诗词。”

      我仔细想了会:“好!那我就多买几个箱子来堆诗稿!”

      说话间,他们来了,我邀他们与我们同坐。小荷先坐,阿桂紧接,小莲推辞了一阵,倒也接受。

      我看小莲穿了件玫红绸缎,想是换了心情。但只喝了三盏,小莲又推说有事,要先回去。

      “李夫人要找人给小公子办冥婚,我忙吃食,小莲就帮着挑挑人,选选衣裳。”小荷解释道。

      “再忙怎么能连饭都不吃了呢?”我笑着叫人打包些给小莲送去,又说,“你为什么不叫小莲姐姐呀?”

      “我们一母同胎,谁知道到底谁是姐?谁是妹?我还没承认呢,就处处都让她给抢先了!”

      小荷昂首叉腰的样子逗得我们都笑起来。

      吃到一半,盘子端走了些,阿桂看到桌上放着我给怮璃的宝缀腰刀,也翻出一物塞给小荷。

      我和怮璃坐在对面,看到那礼上一圈一圈包扎得紧实的白茅,都笑了笑。不料小荷在桌下刚解开礼物,就突然睁大眼睛,捂着嘴巴说要更衣,向外跑去。

      “小荷哪里不舒服?”怮璃问着出去查看。

      “你这是送了什么?”

      “没什么呀,就是一张猫皮。”阿桂一脸茫然。

      不久怮璃回来,向我摇了摇头,我也放下酒杯出去。

      小荷发软地坐在地上哭泣,我凑近看她手里拿的东西,更加确信这猫皮是出自谁猫。

      “小荷!如果他是虐杀或者是活生生剥皮的话,只要你点头,我就会用同样的方式,让他也体会到这种痛苦!”

      “不!不要!求求您不要!”小荷把猫皮贴在心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威逼你了?恐吓你了?不要怕,我在这呢!”阿桂刚刚说他看到那猫时,它已死了,他做的只有剥皮。可是没想到还没跟小荷说明,她的情绪就这么激动,我有些迟疑了。

      哭了有一会儿,小荷才小声道:“他没有吓我。”

      “那你为什么一下子哭得更凶了?”

      “因为姜侯虐杀,无人阻止,可是阿桂虐杀就要付出沉重代价的话,太不公平了!”

      “啊?”我有些愣神,是我揣测她为黑珍珠不平,想先助她泄愤,却没想到只是火上浇油,“也不是虐杀,阿桂说他见到黑珍珠时,黑珍珠已经…”

      “那也是了,”小荷抹掉泪珠,静了一会儿,“析王,我不想阿桂为我改变什么,也不想你们为我坏了心情,就这样好了,谢谢您。”说完又添个万福,要先回去看看那三只小猫。我让花楼里的人搀她回去,再回到宴席,遣散屏后歌舞的美人。

      “小荷身体不适,先回去了。”我说完,继续吃喝。

      阿桂却放下筷子,看了满桌的酒菜半晌,缓缓问道:“析王,小荷是不是不开心啊?”

      我看怮璃默默吃菜,便还是答道:“没什么,就是下次改送些别的。”

      阿桂又呆坐了会,问:“杀什么,吃什么,是完全根据人的喜好来定夺的吗?”见我们还是静静的,阿桂起身恭退。

      我握着空杯,觉得这场宴席很是可笑。没有亲疏好恶,聚散合离有什么意思?

      怮璃给我斟酒,打趣道:“难吧?思来想去,被阿桂的一句话就点明挑破,当初选的人果真伶俐机敏。剪不断,理还乱,这苦差事就给你了。”我一愣,想那聪慧家丁还是先我母亲离世的。

      “如何是好?”我痛饮此杯,又盯上桌前的大块羊糕。这是小荷知我喜欢,特地烧好端来的,“阿桂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看这里人家豹皮剥制得精巧,让他这半个月好生学着,日后狩猎时,可讨众人欢心。”

      “我也有错,阿桂从小习武好斗,一身使不完的牛劲。我便让他多给小莲跑腿,多给小荷帮厨,就今日桌上的这些野味,多少不是阿桂处理的呢?疏导之法,看来也是不行。”

      我夹起一块羊羔,闭眼嚼了会,觉得味道淡淡的,忽然和怮璃一道开口:“我有些话要说。”

      “你先吧。”

      “珸逸,我有些动摇了。”我放下酒樽,屏住呼吸,细细聆听,“或许之前我想的,很多都是错的。没有小荷,我们就没法借住李家;没有小莲,我们就没法在花楼研讨药膳、妆粉;没有阿桂和你,我们就难以捉拿淫贼……如今,我是没法叫任何一位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你过谦了,她们的手艺不都是你教的吗?”

      “教完就记不清了。”怮璃笑着吐吐舌头,“要钻研很多东西,对谁来说都是吃力的吧,像我现在理医药,吃穿就懈怠了。”

      “这样啊……”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呢?想说什么?”

      “我…我……我近来觉着你像块羊肉!”

      怮璃抬眼看了我一会,突然笑得后仰,脖子伸得老直。大概屋上掉个东西,就可以直接滑到她的胃里。

      而我呢?她先一段沉寂,我脸一热,后一段大笑,我脸又一燥,实在难耐。只能作教书先生生气状,拿手叩击桌子:“你做什么!?”

      “我好开心!”她还是在笑,“执掌直秘事务也就罢了,说话都好比兴了!”

      我苦笑,还不是因为想知道你都在读些什么。而且新进的字画有好的,也想让人多临摹些拿给你看,你怎么会不懂呢?

      两人笑了一阵,复推杯换盏。席间又响起风行的曲调,我还想向她请教些诗词歌赋,她却挥挥手表示要回去了。见她走后,我瘫在毛毯上,觉得愈发昏沉,也渐渐睡去。

      怮璃耳朵吃不消,小何也体谅各方来客,不在角落里多安乐师,平常我们都寻偏僻的桌子角落闲坐,安静吃食,可不曾想到了祭礼才是真的逃无可逃。可能是时间太仓促,不能再面面俱到,李母台上哭着,唢呐四处吹着。就算我们身处场地中间,也就是台子前头,怮璃也只能紧靠着我,强忍着不去拿手捂耳。

      “怮璃,”看见亲母哭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不,我想看她会哭多久。”怮璃想是奇怪,一个人体内怎么能爆发出这样的噪音和杂绪,追着她敲打,刺得她耳膜轰鸣,头疼欲裂。我被逗得干笑,松开捂住自己耳朵的手,去捂她的耳朵,受到骚扰的心灵则是没办法捂住的。

      “何苦?”

      “不苦啊,哪里苦?”

      “人都下葬了,哭这么大声,还能听见吗?”

      “自己尽兴就好,来日方可不悔。”怮璃顺我话说下去,又觉着我这礼崩乐坏的念头不对劲,“珸逸,你以为这里面没有真情吗?”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们自己知不知道。”

      又站了一会儿,怮璃说:“姨母待我很好。我知道你念我母亲早逝,在我面前对姨母总是淡淡的,但姨母对我很好。”

      “她那是为了补偿,对我也是。”

      “我不管她是为了什么,对我好,我真切地感觉到了,就是好的。”

      “不是这样的,我父亲逝后,你父亲就一直资助我家,可母亲却!”

      “人非圣贤,绝大多数人自己水深火热,就做了父母。比起这个,我更难受,你母亲后来对我好到,我都可以说人的爱恨与亲密有关,而与血缘无碍,可是昨夜听到阿桂问话,我却答不上来。”我这才觉得是我自己困在这件事里,怮璃早已跳脱出去,便不再争辩,默默听着。“如果像以前对小莲承诺的,回答他‘不是’,那我们为何吃羊怜猫,视他人苦难若无睹?如果回答他‘是’,又恐他随性而为,大开杀戒,实在是进退维谷。”

      “能做到母亲这样的,是少的。”我承认道,可她后来对我们一视同仁的时候,可还记得自己的本来面貌?我竟是第一次这样设身处地地考虑母亲的感受,只能无奈笑道,“你倒像是做过母亲,想来我也是做不到她那样,可她已不在了。”

      “能做到的,能做到。”怮璃狡黠地拍拍我的背,“你帮忙疗心,我带你行医。”

      李母哭了不到一个时辰,嗓子便已沙哑,但碍于众人看着,还是不愿下来。怮璃上前向李母的贴身丫鬟讨块帕子,顺嘴问:“夫人怎么称呼?”

      那丫鬟一怔,往我们这挪了几步,轻轻回道:“夫人来时我们唤她姑娘,生了公子后,就称夫人。”

      怮璃点头感谢,把帕子往手里掖了掖。

      我把站在旁边的小何招来,小荷说他在李家时间久,想是清楚。

      “什么称呼?”小何不记仇,听我问话也只是愣愣的。

      “就是李夫人的姓、名、字。”

      小何又是奇怪,他奇怪为什么每次和我们讲话都这么难:“嫁过来不就为着这么个姓氏身份么?还要以前的名字做什么?能当饭吃吗?能换衣服穿吗?”

      我忽然想起李母当初或许也是付出了某种代价,才换来了如今这个名号,便收嘴,向怮璃摇了摇头。

      “那你先去劝劝,”怮璃把帕子给我,“我去找点药来。”

      我环顾了下四周,硬着头皮上到台上,在她身边蹲下,从“夫人”和“母亲”中拣了个,轻轻道:“夫人,拭下泪吧,太伤身子了。”夫人转过头来看我。我看到她姣好的面容不可避免地显出怠色,但脸上的细纹却像新春的枝桠,幼嫩俏皮。

      我又软了软声,道:“夫人既是一家主母,多有劳顿,回屋歇息,大家都会体谅的。”我被我突兀的声音吓到,想来对我自己的母亲,可有过这样真情实意的软言细语?

      “没几年了,”夫人把身子又转回去,背对着我说,“明年?后年?我就要像老爷一样闭门不出。”

      “为何?”

      “年老色衰,街上是不愿见到那种货色的。”

      怮璃把裹了药草的热巾拿来,恰巧没有听见刚才的话。夫人看了怮璃一眼,继续说道:“短短几十载,我争得头破血流,都熬过来了,只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好过完自己的日子,他才多大,怎么就熬不住呢?”

      我们搀着夫人坐到台下,让丫鬟给她敷眼,再喝些水润喉。歇了会,夫人又要上台哭丧,我拿她没法,便随怮璃一起去看望琼娥。

      到门口,怮璃拦住我:“这个我不放心,我自己来,你先学着点。”说完拉上了门,我让人搬个椅子放到门口来坐。

      “是我害死了他,对吗?”

      “不是。”

      “怮璃,你不要以为我是在愧疚,如果我全然在愧疚,倒能好过些……”

      “你不需要愧疚。”

      “死了个人,本来会成为我丈夫的人,可是我如今却在想怎么为自己谋生路。”

      “顺理成章,你会和拜堂的二公子成亲。”是般配的,我心中暗念。琼娥却开始哭啼起来。

      “再也回不去了,”琼娥说,“我的心再也不能像那个时候,跳得那样快了,日后怎么面对二公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姥姥和我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姥姥母亲早逝,父亲在外任职,白日便将她托给他的亲妹照料。姥姥很喜欢姑母,一度想改口唤她母亲。姑母家有个儿子,大她两岁的堂兄,是个人见人爱的闹腾娃娃,力气不小,打闹中总是把她绊倒,摔在地上。姥姥自尊,恼自己一直输,但每次又都笑着爬起来站好。直到有一次,堂兄把姥姥推在货架上,货架上的果子撒了一地,姥姥立刻爬起来后吓得发傻。第一时间,她不是因为手上哗哗流血的口子疼得大哭,而是害怕弄倒了架子要受怎样的责骂。她甚至担心滴下的血会弄脏了地,只能捂着,盼着它快点打住,快点再流回去。姑母跑来查看她的伤口,紧张地询问有没有事,并代堂兄向她道歉,要给她包扎伤口,拜托她不要告诉她父亲。那一刻,她心中的大石才终于落地。她转向柜台后插着肥硕肚腩看着这一切的姑父,忽然醒悟,他们才是一家人,她到底只是个外人。她怀着这样忧伤的心情回到家里,却发现姑母已向父亲坦白了此事。她无比渴望得到父亲的安慰,换来的却又是父亲为堂兄、为姑母的辩解。姥姥始终认为,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她足够坚强,完全不会把它放在心上。可在弥留之际,恐怖的回忆还是袭击了她,她再次看着倒下的货架,它只要被扶起来就可以;散落的果子,它只要被捡起来就可以;滴落的血,只要拿另一只手抹掉就行,可是,那种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被整个家庭排斥在外的奇怪感觉,还是时刻萦绕着她。她最后坚定地和我说:‘就算做个坏小孩,就算你蛮横、无礼,就算各种骂名,各种流言诽谤都压在你的身上,至少你不要骂你自己,不要怪罪她。’”

      出来后,怮璃笑道:“这故事我只编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呢?”

      “一个人要有怎样的运气,才能拥有底气与那么多人对抗啊?做人还是循规蹈矩,来得轻松些。但我想琼娥在李家,是会有这样的底气的,也就不用再和她多说了。”

      “那我下次,也要编这样的故事吗?”怮璃耸耸肩,掉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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