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芜筠峷

23、白织洪志

　　“琼娥！”我们一齐奔进屋子。

　　“怎么？”从床幔里传来琼娥懒起的声音。我们定睛一看，才发现那躯干只是件单薄的衣衫。

　　“没，没什么，您还想再睡吗？”

　　“估计是睡不着了，你们进来帮我梳妆吧。”我退到门外，看李家的人把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里面送。

　　我听到怮璃说：“答应您的事我们做到了，那两个淫贼已关入大牢，审判得等婚后，但琼娥，您的决定是要现在下的。”

　　“一年都没有消息，你们竟然一天就能办到？”

　　“什么一年！？您说什么？”

　　“哈哈，”琼娥笑道，“别再对我这么客气了，你看，现在谁还把我放在眼里。”

　　“别人再怎么不把你放在眼里，至少你一定是要把你自己好好地放在眼里的！”怮璃停顿了下，说，“你们搬好东西就先出去吧。”我看李家的人陆续出来，便让他们把门关好，去外面候着。

　　“说实话，怮璃，”人散去，琼娥的叹息越重，“我压根就不是什么大小姐，我是李家养的‘瘦马’，我的名誉本就一文不值，他们只不过是让我今夜拿出块他们早就备好的抹了鸡血的白织物罢了，就这么一件小事，我就可以继续履行婚约，过上我梦寐以求的富贵日子。你看，我就是这么贪慕虚荣的一个人，贪恋浮华到了什么尊严人格都可以统统丢掉的地步。可是你，却突然跑过来跟我说什么牺牲受害，‘奸未成者，杖五十七’‘奸成，处死’与我无关，无须为贞洁观念所缚之类的东西，我完全不懂啊，我这么贪婪、愚蠢，都听不懂你的话，值得你们做这么多吗？你们完全是被我给骗了的呀。”讲到自己的身世，琼娥有些哽咽。

　　“才没有！琼娥，这种在我这里算不上欺骗，我要求可高了，我认可的谎言才能算的上是谎言！”我已经可以想象怮璃怎样激动地握着琼娥的手，“没事的，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又没有伤害他人，何过之有？我说那些，也不是非要逼你做出什么决定，我，我只是想让你安心，没有后顾之忧。不管你今天想怎样，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但是你的人生，还是得你自己来做主。所以，你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成婚了，是吗？既然这样，就别再流泪啦，眼睛红肿，妆也不好上……”

　　怮璃让小莲安排人给琼娥上妆换衣，从屋里出来，走到我身边坐下，这才长舒一口气，仰天说道：“这次没说什么奇怪难懂的话吧？”

　　“可能我们的每一句都奇怪难懂，但是听久了，也就觉得朴素寻常了。”我笑着想起刚才悬挂衣裳的梁上，残留着重物挣扎摩擦过的痕迹，便道，“我觉得琼娥比我们想象得还要聪慧坚强，所以，会没事的。”

　　“是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既然连死都想过、试过，还有什么能使她感到害怕呢？我想不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门外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琼娥早已整装待发，只是她的父母还未赶到，别院里只有我们和李家的人。

　　花轿临门，李家的人出去放炮迎轿，虚掩大门，等外头塞进红包再开。因女方没人能来，喜娘等一应人等皆由李家安排，我见这喜妇都是能说会道的老妇，很有经验的样子，放下心来。只是这自导自演的流程繁缛，怮璃又一直不动声色地站一边望着，故我也暗觉不妙，一并留意提防着些。

　　我们骑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那花轿后头，我想直到这时，怮璃都在时刻准备着琼娥跳轿，痛快地大喊一声“我再也不干了！”，然后打破新娘坐在轿里不可挪动分毫的危言耸听，一脚踢翻座下的火熜，掀开血红的盖头和轿帘，猛地跳下轿子，狂奔着跨上怮璃的马，随我们策马而去。但直到那抬花轿的最后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李家的正门，喧天的锣鼓声里也没有参杂任何少女的呼唤。

　　我们还是坐在马上，看一五六岁盛妆幼女迎琼娥出轿，琼娥跨马鞍，步红毡，那边不知到底算是哪方的喜娘把饰满花胜的新郎牵来，一陌生长者高喊赞礼词句，二人随词句与乐曲跪拜、上香、叩首。

　　礼毕，我们下马，见两小儇捧花烛导行，新郎脚踩麻袋、手执彩球绸带引琼娥进入洞房。麻袋数量不多，走过一只，喜娘就忙着把它传递到前头铺于道上，二人走得平坦安稳、快慢相宜。

　　“去吃酒吧。”我回头对怮璃说，怮璃却不在我身边。

　　“诶？来吃酒怎么不喊我呀？”我在席边终于找到了她。

　　“早晨未食，好饿，而且我看你看得那么入神，不忍打断。”

　　“什么嘛，忙得忘进膳食，天都快黑了，可是他们郎才女貌，确实好看。”我笑着坐下，却看到怮璃的眉还在轻轻锁着，嘴里喃喃重复我的话语，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惹人不快的事情。

　　“饿了一天还空口吃酒，肚子难受了吧？忙着给别人治病，却偏偏不好好疼爱自己……”我也小声嘟哝着催促她吃些东西填腹，我们就这样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阿姊！可算找到您了！您看！”小荷捧着一妆匣，兴冲冲地跑来。

　　“小心。”怮璃一手扶住差点被桌角绊倒的小荷，一手稳稳拖住匣子。

　　“黑珍珠生了！一下生了三只！好可爱！”

　　“好可爱！”怮璃给小猫掖毯角，很是欢喜，又缩手道，“你这样端着箱子跑来跑去，母猫会不安的吧。”

　　“不会的，阿姊，黑珍珠可温顺啦，而且她毛色纯亮，非常好看，所以我叫她黑珍珠，您觉得这名起得如何，兄长？”

　　“好听，”看小荷朝我眨眼，许是想说动怮璃，让我们带几只小猫上路，“那这三只小猫你想起什么名？”我把她作为主人问询。

　　“嗯，还没想好，那就叫小黑、小珍、小珠好啦！”得到我的默许，小荷一脸得逞的模样，把匣子紧紧揽在怀里，“如果黑珍珠会担心的话，那我还是把它们放回去吧，只是不知道黑珍珠跑哪儿去了。”

　　“是不是饿了？”

　　“哎呀！我给忙忘了！我现在就去给她加食！”小荷又挪动步子，挤进起身劝酒、招呼的人群。

　　“诶？奇怪，怎么不见琼娥出来拜礼，小莲已给她改完妆容了吧？”

　　“是啊，”我环顾四周。这些宾客莫不就是在为久未出现的新娘着急？可众人又确已自斟自饮得面红耳赤、兴致高昂。毕竟大多数都同我们一样，在此吃住了不少时日，也都能够知趣地遵循主家意愿，省去了许多尴尬与客气，出色地撑起了这场不需要新人，也可以办得喜气洋洋的晚宴，“去后院看看吧。”我提议。

　　怮璃往怀里揣一块糕点，嘴里塞了一块，又递给我一块，拉起我的袖子，仿佛怕我被人潮冲散一般，往后院走去。

　　“小莲，”我们看到小莲站在洞房门口，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旧衣，“琼娥不出来了吗？”

　　小莲摇头：“琼娥父母来了，在里头说话。”

　　“你胡说什么！？聘礼我们都收了，不能还！”传出的是陌生妇人音。

　　装点红艳的格栅门被从里面打开，出来的先是琼娥。

　　“琼娥！乖女儿！我求求你，娘求求你！”一个妇人扑到琼娥脚下，拉扯她的裙衣，我们赶忙避到一边，“只要你低头认个错，李家就原谅你了，就认个错！”

　　“我没有错！被奸不是我的错！就算不是强监，就算是我想要交构，又有什么过错！？”

　　啪地一声，琼娥被一个估计是她父亲的男人一巴掌掀翻在地，那妇人也爬将起来要扯琼娥的嘴。我立刻转身挡在琼娥前面，回头时才发现李母站在我们身后。

　　“你别胡说了！”琼娥母亲急得跳脚，“真是对不起，李姻家，小女今日太兴奋了，”琼母点头鞠躬，“我们再和她说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你们都让开！”琼母一把把我和怮璃推开，力气大得可怕，“别管我们家事！”她想拽住琼娥的手把她拉回屋子理论。怎么办？我们能帮上什么？怮璃伸手意欲阻止琼母，但手还未触及二人，就先被琼娥甩开。

　　挣脱了母亲的琼娥，突然发猛地要往前院跑去，李母立即拦住了她，稍一用力，又把她推翻在地。刚刚帮扶受到推搡，差点跌坐在地的怮璃的小莲赶忙上前去扶琼娥，把她护在怀里。

　　“你们……今日夜间…能做到不交构吗！？”撕扯心肺的吼叫一下盖过了前院绵绵不绝的鸣奏。我和怮璃下意识地拦住可能会冲上前去扭打的琼娥父母。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还愣在原地，眼里流露出震惊的恐惧，就好像是忽然被人揪住头发，扯掉了层死皮。因为这皮是从头开始扯起的，不是拿刀从脊椎。工作量比较浩大，也比较繁琐，所以被扯的人来不及这么迅速地挣扎，也是情有可原。

　　“今日可以，那明日呢？后日呢？”琼娥用对自己、对他人申辩了一日的沙哑嗓音发出责问，“你们这些枯枝朽泥都还要费尽心思地琢磨怎么娶妻纳妾，我昨日才年满二八，凭什么要把我嫁给一对衰残的父子？凭什么不让我交构？”

　　“闯大祸了…”我默默钳制住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动手的琼父，却听到了怮璃的喃喃。

　　“这话是你和她说的？”我不解地问道。

　　“不，是那淫贼闯的大祸…”怮璃本来也钳着琼母的双手，现在却把它们捆在洞房前的木柱上，我也照着她的样子在另一边的柱子上捆了琼父。

　　我们一起走到台阶下面，怮璃才拽着我的衣袖缓缓开口：“他们激起了一个女人，作为人的欲念。明明在这个世道上，女人是不总被当作人来看待的……怎么办？珸逸？好痛苦，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偏偏是和侵犯自己的罪人，真是该死…”我听到怮璃齿间挤出的最后几个字眼在我耳边逝去，用手掌包住了她因攥紧而发抖的拳头。

　　从哪里开始出现的问题？攀附与冲喜？买卖与利诱？实纵与虚掩？贞洁与情欲？……我只有搀扶怮璃，无法作答。

　　“嘭”地一声，我似乎能清晰地听到那样很有分量的声响。

　　时至今日，琼娥简短的话语还像洪钟一样，在我的心底敲响。我看到，没有人拿槌棒去推动它，但我想，谁也不能阻止它的自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