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有幸同日生》云镜

8、008 小哑巴

　　《天门》是王越导演筹备三年的项目，投资占比最大的是国内最有名的一家影视公司和一家传媒公司，开机仪式选在了国庆过后的一个黄道吉日。
　　孟中豪作为小配角，也没有签约知名公司，未能现身开机仪式。
　　他在酒店刷新闻，关注各大官方号发布的相关消息，在不少消息里发现了郁云边穿着剧中戏服的身影。郁云边穿得像个富家大少，跟他之前饰演的角色形象大相径庭，成为这部电影的一个小噱头，获得不少话题量。
　　这其中也夹杂着他跟孙晶杳即将合作公司自制剧的消息，“雨丝”CP横空出世，不出意外地被“云烟”CP粉和“星云系”CP粉以及郁云边的唯粉联合吊打，孙晶杳无辜挨骂，郁云边自身也难逃又一波吐槽。
　　有八卦大号把汤星曜酒店密会郁云边的模糊照片也放了出来，直指郁云边表面装纯，背地里吊女，实则男同，转发好几万，引得各方在热搜里大战。
　　“厉害了我的哥，男女通杀呀！”
　　“能搞定小作精汤星曜，郁老师有点儿本事在身上。”
　　“怎么还有大导敢请郁云边啊！抢C位心机男本事多着呢！”
　　“浩哥危险咯，票房再高功劳也会被抢。”
　　“YYB一个混电视剧圈的跑去客串电影，跪舔电影圈的样子真难看！”
　　“危！大制作古装剧情电影要被姓郁的花边新闻包围啦！”
　　“主演里是哪个小花？看好你家美女，小心绯闻缠身！”
　　“那可是洪影帝，脾气臭得要死！哪个新生代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肆！”
　　“小心客串镜头一剪没，他那点儿演技在浩哥跟前根本不够看……”
　　“笑死，打戏这一关他就过不了吧！”
　　恶评不少，集中在一块儿尤其触目惊心。
　　孟中豪看得直皱眉头。
　　照片里明明是郁云边将汤星曜送上车，汤星曜趴在车窗口仰脸跟郁云边说话，却被营销号有意将角度调成吻别的样子。
　　那些关于郁云边客串《天门》这部电影的不看好的评论下面，黑粉一连串的附和，上蹿下跳……

　　孟中豪丢开手机，摊开四肢在酒店大床上扑腾，气得捶床。
　　他用小号回击黑粉，被黑粉威胁要人肉搜索，只好暂时退下线。
　　太难了，他看着都心塞，也不知郁云边这几年怎么扛的。孟中豪更不能理解的是，温和恬淡如郁云边都能招来这么多恶评，网上到底有多少吃饱了撑着的家伙。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郁云边有多努力，不承认郁云边在每部作品里的表现有多好。
　　孟中豪拿到了剧本。
　　《天门》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位将军功高震主，在边疆抵御外敌时身陷险境，江湖中的天门为了营救将军为奔波，怒而走向刺杀皇帝这条路，反而使将军陷入两难境地的故事。皇帝贪恋皇位，皇子争夺储君称号，其中最有权势的一位皇子假意救助将军获得天门支持，实际上却一直跟出身世家的权臣勾结，权臣那个所谓的世家子弟儿子跟皇子长得极为相似，其实是被豢养的有朝一日替皇子而死的棋子。这个富家少爷知道自己的身份后杀死了皇子跟皇帝，欺骗将军和天门，但被将军揭穿，最后率人与将军等恶战一场后被杀。
　　孟中豪饰演的哑巴侍卫出自天门，至始至终保护将军，最后惨死在混战里，而将军也终于明白天家无情无义，为了边关将士不被追责，选择自刎身亡。
　　郁云边一人分饰二角，暗中杀死皇子、皇帝后接见将军和天门，被识破身份以及恶战中坐镇围观却被误伤死在王座上的场景非常考验演技，虽然是客串但场景很多，出现在镜头里的戏份加起来也有十几分钟。
　　这部戏孟中豪最看重的就是他自己饰演的哑巴侍卫对战宫中高手被杀，老将军悲愤自刎以及郁云边饰演纨绔子弟和阴郁皇子的人格分裂式表演。
　　他深信郁云边可以演好。

　　开机仪式的第二天，有孟中豪的戏份，天门中人几个师兄弟在边城逍遥自在，酒楼捉拿江湖恶贼，最小的师弟小哑巴一柄弯刀对打恶贼，算是一个精彩的亮相。这个酒楼先后拍了他的打戏，几兄弟遇到往京城送信的副将以及最后大结局部分师兄弟死伤过半重回酒楼小聚，回忆起戏弄小师弟的情形。
　　孟中豪与饰演恶贼的中年实力派演员对打，全程流畅几乎都是一遍过，不仅导演表示满意，影帝洪浩也夸了几句。
　　洪浩在休息的时候还特意来到孟中豪身边问了几句，怎么练的，学了多久，等孟中豪一一回应之后，洪浩盯着孟中豪仔细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表示困扰——“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眼熟呢？”
　　孟中豪闻言慌忙低头，假装整理戏服，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小声回应：“我几年前在您的戏里面当过群演。”
　　其实那部戏孟中豪根本没跟洪浩碰过面。
　　洪浩一时也没想起来，就这么作罢了，留下孟中豪一脸心虚。他等洪浩走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引起同样来围观的郁云边的注意，但郁云边并没有多问。

　　《天门》切换到外景是在拍完大结局戏份的一个月之后，他们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在荒郊野岭、沙漠戈壁拍摄从敌营营救将军的戏份，这其中也有郁云边饰演的皇子率军迎战敌军的部分。
　　孟中豪饰演的小哑巴侍卫从敌营救出受重伤的老将军，要在荒漠里找水找草药，表现出他从木讷到焦虑的情绪转变，但是这部分孟中豪面对气场过强戏感超好的影帝洪浩，怎么都差一点儿情绪，来来回回重拍了十几遍，大晚上的搞得本来脾气就暴躁的洪浩发了火，冲着孟中豪好一通输出。
　　“你演的是哑巴，哑巴！不是木头人！眼珠子不知道转吗？眼神得会表达懂不懂？！”洪浩黑着脸，语气凶巴巴地骂，“拍戏之前只学打戏，文戏都不培训的吗？！再不行先拍别的，我陪你耗着！”
　　孟中豪半跪着沙堆上，低着头任由洪浩骂。
　　导演累得不行，也不想跟着骂孟中豪把动静闹得更大了，挥挥手示意大家先去休息。
　　一行人三三两两散开。
　　11月的边城夜间冷意浓重，好几个人裹上了棉衣，独留孟中豪一身单薄的古装跪坐在坡顶风口。
　　他知道自己该骂，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呈现洪浩要求的神情。
　　耳边沙沙沙的脚步声，有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迈着缓慢的步伐踏上了沙堆坡顶，在孟中豪身边蹲下来。
　　孟中豪扭头去看，意外地发现来者是郁云边。
　　边城的深夜，星辉灿烂，天空如墨蓝色的绸缎点缀着闪烁碎钻。略凉的秋风吹拂，两个人鬓边的假发发丝卷起又垂落，少年狼狈的面孔迎上皇子那张透着尊贵傲然的俊美脸庞。
　　郁云边侧过头，冲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安慰孟中豪：“不要紧的，挨骂没什么。我前几天也被浩哥骂得好惨。”
　　郁云边这么厉害，也会被骂吗？
　　孟中豪的眼神中透露着“我不相信”，惹得郁云边埋脸在双膝间，笑得更明显了一些：“真的啊。我们都不能跟浩哥比，他是研究生，我们都是小学生。”
　　“大学毕业。”孟中豪忽然接话，“你。”
　　郁云边愣了一下，明白过来，缓慢地点了点头：“好……多谢称赞。”他又轻声道：“这场戏前面的剧情还记得吗？”
　　“……将军……被折磨……宁死不屈。”
　　“对啊。这场戏之前，你第一次亲眼见到传闻中的大将军，本来呢对他没什么亲近的，因为他就像一个传说。可是你在敌营亲眼见到他被严刑拷问，宁死不屈，一心为国为民……你对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你费劲力气把他带出来，结果他却要死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他有遗言要交代给你，可他不知道你是个哑巴，你想表达却表达不出来……”
　　“我……我不会……”
　　“我觉得，你把他当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在演，而不是一个陌生的未曾相处过的将军。你认识浩哥对吗？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问，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对他很熟悉。”
　　“……嗯。”
　　“那就不要把他当成浩哥，忘掉他的身份，他只是一个你刚刚认识的将军。”
　　孟中豪沉默地点头。
　　郁云边冲他笑笑，起身离开。
　　孟中豪在他背后低声喊了一句“谢谢”。
　　郁云边回过头，漂亮的眼睛在星空下熠熠发光：“不用谢——你之前也帮过我呀。”
　　他只是回礼而已。
　　但这对于孟中豪来说，已经足够回味良久。

　　新的一遍开始，小哑巴找不到水也找不到药，唯一的坐骑也被敌军射杀而死在不远处。他拖着将军伤痕累累的沉重身躯缓慢移动，奈何自身也精疲力竭。
　　将军悠悠醒转，想要交代遗言给救他的少年，却不知少年是个哑巴，少年听不清楚他的话，又表达不出来，焦虑万分。当他以为将军死了，跪坐在沙坡顶，茫然无措又可怜。
　　镜头切远，寂寥的荒漠中，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夜色里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
　　终于结束了。洪浩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沙，顺手把孟中豪也拉起来，照他额头上来了一巴掌，脸上带着笑意。
　　“小家伙人缘挺好的嘛，有云边给你当老师。”
　　“……郁哥，人好。”
　　“对对对，人美心善，以后跟他学着点儿啊，他还是挺厉害的。”
　　洪浩满意地离开了。
　　稍远处，导演冲郁云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扯开嗓门大声喊：“好！准备下一场——三皇子率军搜寻大将军，各组准备——那几匹马先牵过来！”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孟中豪等着拍一些细节，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看郁云边等人拍骑马狂奔的戏份。他们骑得是特意挑选过的骏马，所有演员均不用替身亲自上阵。
　　这本来没什么难的。郁云边拍过不少骑马的戏份，老实说他本人骑马的英姿在粉丝们列出的排行榜上也排在前几名。
　　只是导演要求太严格了，不但要亲自骑，速度也不能慢。
　　他们拍摄的真实场景是沙漠的边缘地带，有积沙堆成的高坡，也有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林木。
　　镜头切换几次后，人和马明显都累了。
　　最后一组是众人骑马从沙坡爬上再狂奔而下的场景。兴许是尘沙弥漫的缘故，其中一匹马突然狂躁起来，马背上的演员未能及时勒住缰绳，导致骏马横冲直闯，愣是把郁云边给撞下了马背。
　　幸运的是马匹没有胡乱踩踏，只有郁云边滚下了沙坡。
　　孟中豪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和他一起的还有片场武术指导徐哥，两个驯马师，几个临近的群演。一同骑马的那几个演员也先后跳下马，跟着往下跑。
　　郁云边滚了几秒钟才停下，坐在沙堆里擦脸揉眼睛。他本来戴着头盔，似乎磕到了脑袋，等孟中豪跑到他跟前时，他正费力地脱下头盔。
　　以为闯了祸的那个马背上的演员慌得不行，最先来到郁云边身旁，帮着把头盔给他摘下，连声追问怎么样。
　　孟中豪狂奔的脚步缓慢停下，他身边徐哥和驯马师闪过去。
　　郁云边看上去没事，一直在呸呸呸地吐嘴里的沙子，眼睛也眨个不停。
　　折身跑回休息的地方，孟中豪到处找水。
　　刚醒过神发现状况的导演王越和洪浩等人正伸着脑袋看，瞅见孟中豪找来找去，明白过来。王越拿着大喇叭喊水水水，这边孟中豪从洪浩手里接过他跑过来的矿泉水瓶，点了点头后一路飞奔。
　　总算是有惊无险。
　　郁云边没伤到脸，也没伤到眼睛，就是后脑勺擦破一点皮，左手手腕扭了一下。
　　孟中豪半蹲在他身边，倒水让他洗手洗脸冲眼睛漱口，之后围上来的剧组工作人员又拿了几瓶水，随组的医生帮他做了检查，确定没什么大碍。
　　比较麻烦的是孟中豪和郁云边排练过的刺杀皇帝和皇子，左手夺刀的那些戏份还没拍。按照剧组的原定计划拍完这些外景就会到另一个影视城拍摄那些戏份，也不知到时候郁云边的手腕能不能恢复自如。
　　出了这个变故，导演本意是今晚暂停，明晚再说。但郁云边休息了一会儿，表示自己没什么要紧，这个场景也就剩下那么一两个镜头，没必要多耗费一日。
　　“可是你这手腕……”导演为难，怕他扯不住缰绳。
　　郁云边转转肿胀了少许的手腕，道：“不要紧，我拉得住。”
　　孟中豪心疼，但他不能当场表现出来。他也知道郁云边是个能吃苦的人，从不会因伤耽误拍戏进度，只好沉默地退到远处。
　　一行人又休息了半个小时，喂饱骏马，回到沙坡坡顶重新拍摄了刚才那个镜头。
　　收工时，已是凌晨三点钟。
　　他们住的是距离比较远条件也相对简陋的酒店。郁云边单独一间房在五楼，孟中豪和一个特邀演员合住双人间在二楼。
　　洗漱完毕四点一刻，那位特邀演员已经进入梦乡打起了小呼噜。孟中豪坐在床侧，趁着昏黄的床头灯灯光看着手机发呆。
　　他迫切地想要给郁云边发消息，可是他到如今都没有郁云边的微信，更没有郁云边的私人电话。
　　郁云边怎么样了？手腕是不是肿得更厉害？他睡着了么？后脑勺的伤口是否包扎好？他会不会担忧接下来的戏份？
　　躺下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孟中豪更多的是懊悔。
　　如果当时没有卡那么多次就好了。要不是因为频频出错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他们也不会疲累，马匹也不会疲累，这场小事故也根本不会发生……
　　孟中豪在这部电影的所有戏份已经拍完，他可以离组了。
　　但郁云边还要去另一个影视城继续拍摄。
　　他们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遇见……
　　明天有机会跟郁云边说对不起吗？
　　说是要保护他，结果却拖累他……到底要怎么做呢？
　　孟中豪彻夜未眠。他一大早跑到酒店外的小公园里，因为这个边城较小，酒店在城郊，公园里向来没什么人。他跑了十几圈，打了一套拳，又把自己倒吊在双杠上发呆。
　　回到酒店洗过澡换过衣服去吃早饭，也才七点钟。
　　一个剧组工作人员打着呵欠，跟同行的人说导演安排他把早点打包给郁云边送到房间去，正说着郁云边换了身休闲装从电梯走出来。工作人员赶紧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下来了。
　　“我正要打包好了帮你送上去……”
　　“无妨，我腿脚好好的，还是自己下来吃吧。你们吃完没事的话去补觉好了。”
　　酒店早餐是自助的，可以端着餐盘自己随意挑选。他惯用右手拿夹子，伸出左手去餐盘的时候忍不住咧嘴，缠着绷带的左手明显肿了起来。
　　孟中豪不动声色地挪到郁云边身旁，帮他端起餐盘。
　　郁云边扭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
　　“谢谢。”郁云边轻声说道。
　　他的笑容柔和恬淡，再一次让孟中豪悄悄红透了耳朵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