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相思》梦里一乔

4、第 4 章

　　这几日商铺十分忙，李知节除了晚上留宿之外，大多时候看不到人。

　　“微末，我想去见见杨老先生。”我忽然提议。

　　微末又是一愣，想来也习惯了如今的反常，没诧异太久，便说道：“今儿不是少爷练武的日子，想来杨老先生应该是在家中的，少夫人想拜访的话，奴婢这就去备礼。”

　　“好，备份厚礼，许久未见，也该叙叙旧了。”我道。

　　“少夫人，您以前和杨老先生未曾接触过呀。”微末有些疑惑：“叙旧……”

　　“哦，我错乱了，有些胡说八道了。”这次找不到说词了，只能说自己脑子不好使了。

　　温暖的午后，我和微末去了杨府拜访杨老先生，他似乎没想过“墨欢颜”会来拜访他，见我还备了重礼，便请我去了会客厅。

　　“老师，别在会客厅了，你这里有后院吗，我们能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叙叙旧吗。”我道。

　　杨元修感觉到我这个墨欢颜的不对劲了，而且，我对他说话的语气，恐怕是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吧。

　　“少夫人，里面请。”他在前面带路。

　　“微末，你别跟我进去了，在外面等我，我有话和老师说。”

　　“是，少夫人。”

　　我跟着杨元修一路来到了后院，这后院，无比熟悉，是照着杨府里，我们常在一起练武、玩闹的地方。

　　而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祠堂，隐隐约约，我看到里面有至少三个牌位。

　　我和杨元修坐在后院的石凳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仿佛真的带上了过去的回忆。

　　“少夫人，有话您可以说了。”杨元修道。

　　“康安，我是辛问寻。”我开门见山，我不打算隐瞒杨元修，如果说，如今我还有人可以信任的话，那一定就是杨元修。

　　康安是杨元修的字，但他大多只在家中使用，对外，他一直都是杨元修，在家里，才会有人唤他杨康安。

　　我呢，随了杨老爷，也叫杨元修为康安。

　　“少夫人，你从哪儿得知老朽的字？不过，您别和老朽开这种玩笑，辛姐姐是老朽年少时的玩伴，唉，只不过……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莫要如此戏弄老朽。”杨元修思索一番，道：“如果是为了劝说老朽教知节少爷刀法，少夫人不必说此谎言，好生劝说即可，少爷对刀法有很深的执念，无论天赋高不高，老朽都会教的，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杨康安，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没有着急，也没有承认我在撒谎，而是脸上浮起笑容，问杨元修。

　　他有些发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我总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时光流逝的痕迹。

　　“什么？”杨元修似乎是在期待我接着往下说。

　　“我们一起去海边练刀的那个夏天啊，你忘记了？”我轻轻拍了一下杨元修的肩膀，提醒他回忆那个美好的夏天：“你爹之前外出谈生意的时候落过水，所以对有水的地方避之不及，从来也不让你去海边玩，可是你又很好奇，很想去，后来是我劝说你爹，带着你去海边的，你说海边的风很好闻，那个夏天，咱们两个经常在那儿练武，我还在那儿指导了你的刀法，后来你的武功突飞猛进，你开心得不得了，还找了一个小壶，装了海水送给我，谁知道那个壶里还有一些烂菜叶，后来都臭了。”

　　说着说着，我闭上了眼睛，那时候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段记忆对于我而言，明明才过去没几年，可是如今说来，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么大岁数，只是十七八的年纪，那么年轻，笑容里都洋溢着少年的意气风发，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还能看到那时候海风轻拂你的发丝，你一身白衣挥刀的样子。”

　　“那段回忆，除了我和辛姐姐，再没别人知道了。”杨元修老泪纵横，脸上的褶皱都跟着颤抖，轻轻唤了一声：“辛姐姐？”

　　“康安，是我。”我鼻子有些发酸，强忍着泪水：“你还记得我，真好。”

　　四十多年了，记得我的，把我放在心上的，除了李知节，还有杨元修。

　　“怎……怎么会……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辛姐姐……”他颤抖着苍老的手，想摸摸我的脸，却没能下得了手，因为现在的我，是墨欢颜的脸。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跳崖后，觉得身上很疼，意识很模糊，醒过来时，我就变成了墨欢颜。”我抽了抽鼻子：“这么多年，你还把我放在心上，一直没有忘记我，谢谢你了，康安。”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辛姐姐，别说四十多年，就是一辈子，我也没法忘记你呀。”杨元修使劲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在我面前，他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一直喊姐姐的少年。

　　他连连叹息：“我当年跟着你学刀法，心里傲气得很，好像自己什么都能做到，直到听到了你的死讯，我的世界就崩塌了，原来我们，都不是无所不能的。”

　　“我曾经也觉得我自己无所不能，顶着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招摇于江湖，最终落得护刀而死的下场，如今让我以墨欢颜的身份重活一回，我不想再做什么天下第一了，只想平平安安，快乐顺遂地过完一生就好。”

　　我们相视而笑，过去的时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远去了很久。

　　现在的我们，一个年事已高，一个成了他人，却还能再相见，再相认，恐怕人生如此，才能聊以慰藉。

　　“辛姐姐，你能直接向我坦白身份，我很开心。”杨元修道。

　　“我自然会向你坦白身份，如今我已经是墨欢颜，江湖中的种种，已经离我远去，我没有了曾经高超的武功，也没有了未名刀，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四十余载已过，我也再没有几个旧识之人，若不能对你表明身份，岂不一辈子糊里糊涂地过了，也岂不让你空念我这个姐姐这么多年。”我学着以往的样子摸了摸杨元修花白的头发，而杨元修，也低下头让我摸。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杨老先生，而是我许久未见的弟弟。

　　一番叙旧过后，我又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主要目的：“康安，我这次来寻你，的确也是为了李知节的事情，我知道，你不肯教他刀法，是因为他从小就被耽误了，从剑法改成刀法，对他来说，困难很大，但他绝非是那些庸才所说，不是练刀的材料，恰恰相反，我觉得他的骨骼，他的内力，都很适合练习刀法，就算有困难，我也想帮他克服一下，可是我不能随意暴露我的身份，恰好你是他的师父，从下一次练武开始，你就教他刀法吧。”

　　杨元修点点头：“知节少爷他对刀法执念颇深，我也觉得他是最合适学习你的刀法的人。”

　　我低头笑了笑：“我的刀法只有三个人适合练，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就是李知节了，你放心，你教他基础，以后他每次上课我会陪他，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我会再和你碰。”

　　“辛姐姐。”杨元修闻言迟疑了一下，道：“我听你的意思，你是不愿意再重新练功了？”

　　“倒也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痴迷得废寝忘食了。”我还是要练功的，不练功这身体会越来越差，只不过我不想再当天下第一了，我只想做个强身健体的首富家的少夫人。

　　“我明白的，辛姐姐，过去你对天下第一的执念也很深，现在你终于放下了，我真替你开心。”杨元修起身去添了壶热茶：“辛姐姐，天儿冷了，进屋吧？”

　　我摇了摇头：“不了，我该回去了。”

　　说完，我把杨元修刚给我倒好的热茶一饮而尽，倒是颇有当年一起喝酒时的感觉：“康安，有时间，我还会再来看你，你也多来李府，我们常见。”

　　“那是自然，辛姐姐。”杨元修道。

　　自杨家离开，马车上，微末小心翼翼问我：“少夫人，您劝动杨老先生了吗？他可是挺轴的，您没受委屈吧。”

　　“你说话怎么总是小小心心的，听着怪别扭了，感情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是一点不记得。”我叹了口气：“只能怪我以前太过分，现在的果，是我必须吃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少夫人。”微末憋嘴有些委屈：“奴婢本来就是下人，对主子恭恭敬敬的，是奴婢的本分。”

　　“你的确是照顾我的人，但不是我的下人。”我一看到微末，就想到她为了恶毒的墨欢颜流泪的表情，她是真正的好姑娘，是真正善良仁慈的好女孩。

　　不应该再让她受委屈了。

　　我轻轻握住微末的手：“这么多年，你一直忠心耿耿的在我身边照顾我的衣食起居，这的确是你的职责，但你把我照顾好，已经是完成了你的职责了，剩下的，你需要不卑不亢，即使是在我面前，也应该有尊严地活着，更何况是在别人面前，以后不要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我允许你有自己的想法和气节，知道吗？”

　　“少夫人……”微末带着哭腔：“你不是少夫人，是吗。”

　　我……不是少夫人……

　　微末竟然这么说？

　　我有些震惊，想要装傻，却发觉我是最没有资格欺骗微末的，因为微末和墨欢颜朝夕相处，墨欢颜变了个人，最先能感觉到的就是微末。

　　“那你希望我是墨欢颜吗？”

　　不，不应该这么问。

　　“微末，你希望我是从前的少夫人吗？”

　　微末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点了点头，想了想，有些纠结地说道：“我很喜欢现在的少夫人，却也很想念以前的少夫人，我觉得以前的少夫人很可怜，这么年轻，就……就香消玉殒了，可是现在的少夫人你若是走了，我会很伤心的，因为你是懂微末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是我太明白了，以前的少夫人，不可能会说出刚刚这番话……”

　　“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呢。”我抓紧了微末的手：“微末，我的确不是墨欢颜，我是弥留之际，借着墨欢颜的身体又活过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也许，这就是上天安排好的，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我这个人，没什么大的追求，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会保护好你的，少夫人。”微末回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有力量，又那么温暖：“不管你是谁，对我好一分，就要回十分，少夫人，微末会站在你这边的，任何时候，都不会舍弃你的。”

　　我第一次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身上感受到了安全感，我果然没有看错微末。

　　“少夫人，您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微末对我很好奇，因为她出来了，我的谈吐，我的见闻，我的处事方式，都不像是深居闺阁的大小姐，反而有一些江湖气息。

　　“我以前，是个江湖游客，功夫不高，自保足矣，我走遍了五湖四海，大江南北，见识了不同的风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微末，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也有些危险，在看过那些景色之后，我倒是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我抿嘴笑了笑，说道：“不过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是会带着你多走一些地方，作为女子，不应该总是深居闺中，应该要去增长一些见闻的，只有见过了高山流水，江河湖海，才会拥有更高的境界，那时，你就不是这一方宅院里的小丫鬟了，而是你自己，楚瑶迦。”

　　微末听到自己的本名，下意识抖了一下：“少夫人，为何知道我的本名？”

　　我觉得楚瑶迦有的时候真的是傻得可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啊，前两天差人去墨府把你的卖身契取来了，你倒是不像那些没名字的，上面写了你原本的名字，就叫楚瑶迦，是个很好听的名字，我觉得，不应该给你一个没名没姓的丫鬟名字，我想让你，做回你自己。”

　　“做回……我自己？”楚瑶迦有些懵：“怎么做回我自己？”

　　“我把你的卖身契烧了，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受困之人了，你可以自己选择你的去留，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在我身边了，或者不想再留在府宅里伺候人，就可以离开。”

　　“烧……烧了？”楚瑶迦有些结巴了。

　　“嗯，烧了。”我点点头：“还有，今天回去，我就会把咱们院子里的人都聚到一块儿，昭告一下，以后你有名有姓，叫楚瑶迦，不是什么微末了。”

　　府宅里的下人，签了卖身契的，基本上都没有自己的姓名了，主人家叫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在自己被卖了的时候，楚瑶迦就已经告诉自己，叫这个名字的她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只有小丫鬟微末。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小时候那个死了的楚瑶迦还能被救活。

　　“少夫人……我要怎么感谢你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楚瑶迦看上去感动得都有些委屈了：“瑶迦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你。”

　　“谁说的？谁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的？”我真想敲敲楚瑶迦的木鱼脑子：“你不是一直都在照顾我吗？以后啊，你就带着咱们院子里的侍女侍卫们，好好打理院子，把咱们自己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井井有条，就好啦，然后如果有一天你闷了，不爱干这个活儿了，你就告诉我，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出去好好生活，你啊，迟早有一天，要学会为自己做主，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辛问寻可以一直是墨欢颜，因为我已经站在最高点看过天下了。

　　而我不希望楚瑶迦一辈子只能是微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