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踏进那扇门》亓虹

7、看见它

　　她似乎在说我，又好像透过我看什么人。

　　双肩加重的疼痛提醒着尹朝，心生疑虑的同时浮现一股悲凉和哀伤。

　　“……这番话你该对他讲，而非致歉给身为男子的他。”

　　怒火通过楠竹紧抓自己的胳膊传到身上，看似用尽全力，实则对方连地都没有站稳，不过弱毒的一半酸麻，但也足以伤害彼此。

　　歇斯底里的怒喊在触及尹朝一脸无关痛痒的漠然中清醒，楠竹语无伦次地放手，她边后退边摆手，泪水盈眶了视野，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就是心里很痛，缺了一块剜下一角的疼。

　　不知名的怒火在后知后觉触碰下宣泄，她不知道那是梦出现裂口破碎反刺回的伤，殷红自脚底蔓延朝她扩散追来，她甚至没有摸到什么就收回了向前走的脚步。

　　是的，楠竹抵达了那扇门，却也没抵达。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拉长，纵使尹朝伸出手想抓住她，也要先站起身才能阻止楠竹向后退，快要碰到山水屏风的步伐。

　　到底是缠了足的女子，留心走尚且平稳，慌乱下难免跌摔，何况尹朝起得急，再度晃了晃，便错过拉住人的最佳时机。

　　“喵————”

　　背后黑猫身姿敏捷跃上窗，楠竹却没那么好运，撞翻方桌的平衡烂成一滩稀泥，紫砂茶具无一摔裂，茶水溅到脸上，慢慢滑落发间。

　　尹朝迈开几步，依旧不习惯脚的束缚，碎步小跑到她身旁扶人坐起，张了张嘴又抿紧，楠竹在辽阔的山河里泣不成声，引来屋外碰面谈话的人注意。

　　可惜阿兄不喜绢帕，吐血咳血又无可奈何，尹朝自归家后便鲜少穿浅服，她下意识提袖藏泪，才发现楠竹换上的是三人烟雨谷相遇时所穿的碧空无缘裙。

　　此时却谈不及无缘二字，一圈殷红沉淀似墨晕染着裙袖，她透过边缘轮廓望见了满城枯骨，他们或躺或坐，灰衣黏附着皮，华服摇曳于凉风中。

　　烛台搭载着明灭的烛火在每具尸骸头顶及双肩浮现，随墙角花草尽数低垂，盏盏大红灯笼由深及浅淡化，一如数里外关不上的城门，半漏倾泻出小山堆一样的白。

　　远处三人两马正穿过林雾朝这儿赶来，她再度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声响，不同于方才晕眩时的含糊，这次尹朝十分清晰地捕捉到每个字背后积压的情绪。

　　“你不行。”

　　“你谁都保护不了。”

　　“你做不到。”

　　“你要是个男子就好了。”

　　……

　　字字如利刃，词词贯穿心身，字词构成的短句活了般拉扯着人不断下沉，无路可退、无处可逃、无计可施，无力感凝成一堵墙由矮窜到高，从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左不行右不行上不许下不可以，满目的“不”字染红了双耳，却没有一个是她本人发出的声音。

　　如果说归家前的经历耗光了力量，那么三月来的呵护有加已经耗尽她的余力，当下更是连呼吸都不容她喘急，压垮了脊背的挺直唯有胸腔在做最后挣扎。

　　笑声从唇齿间溢出，巨浪拍打着彼岸，与天相连与山相接，毫不顾及一个如阳如月的轮廓正由过往和未来的交集构建。

　　是朝升。是月落。

　　是希望。是曙光。

　　她，不知道，她捏了满手的空。

　　任凭那抹圆跌进山河，返照一身殷红

　　“哈——”

　　从沉溺中醒来，她发现自己可以呼吸，尹朝垂落伸出的手撑扶在地，大口喘上几口气，胸腔在与体内笑声和鸣。

　　时间仿佛过去了数天、数月，甚至数年，其实不过短短一眨眼。

　　差一点。

　　她吓到了楠竹。

　　如同虚无里的灰一片。

　　更是砸碎再造重塑的骨节。

　　尹朝回过神来，闻声快一步跑进屋的是尹玉沙，她提裙碎步冲在最前面，未撒泼到楠竹身上的茶水缠住了绣花鞋，人向后仰使四肢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她这把年纪纵然身体再健朗，经此一摔只怕丢了根本，如同眼前飘落水滩的绣帕般褪去色泽，尹朝愣神片刻抬头。

　　“哎，这样不是办法，我轻功好先进去救人，要是没有幸存者，再搬点吃食出来，至于云松你……”火折子熄灭无法使用，蓝衣少年手搓双臂取暖，见黑装男子也挖得双手通红，无奈看向内敞三分之一，雪高双膝的微光，率先妥协。

　　“我负责保护苏柯，顺便再给盟主发只机关鸟，通知其他人绕道，要是附近有盟友看见就更好了。”听她安排，男子吃力地拔出小腿，用刀鞘划着雪，边往外走边补充。

　　“嗯，昨晚还灯火通明的一座城，不可能一夜倾覆，正好你带苏柯附近找找，看有没有逃出来的人。小心别走太远！”

　　“知道了，秋衣可挨不过冬雪，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两人本站左右各对一扇门，经少年如此安排，断崖逼近城门的刹那，男子正好离开雪缠绵的范围，她一跃而起，身后马嘶声紧跟二字呐喊响彻云霄，勾人回望。

　　——“娘亲！”

　　前后脚相接，尹玉沙连退几步，在紧跟进门的两名少女帮助下靠得稳当，她们配合默契以背相抵，分别端着粥盘和糕点各溅撒一些，慢慢让彼此缓过劲来。

　　一番惊险堪抵三月来偶起波澜的总和，尹朝身姿前倾踉跄扑去，与黑猫擦身相撞，在彼此的作用力下跌摔，再度引起周遭恐慌。

　　失去意识前，姜昭回身与她对望，那双竖瞳里埋藏了太多未知，但尹朝并未从中看到一丝恶意。

　　四肢手脚隐隐作痛，筋脉似断在身犹长在心，她并非没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只是亲人殷切的关怀，如一座不断累计碎石的高山压得喘不过气，所以从未深究自己归家的事。

　　现在看来，一切只怕没有阿兄说的那么简单，尹朝闭了会儿眼，再度睁开仍是客房如出一辙的床顶，她尝试着活动十指。

　　右手慢慢挪出厚被，头顶发边略有动静，带着股酥酥麻麻的痒，尹朝偏头去瞧，三四缕细丝越过鸦睫亲吻鼻尖，一根粗黑线漂浮在空中似蛇游掠过眼前，她认出那是姜昭的尾巴。

　　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刚探出暖被的小拇指尚未唤出无名指，就让一团毛茸茸的软毛再度盖住，尹朝眨了眨眼，凝神细辨屋外踏雨而来的脚步声。

　　一人来遇一人，一人走唤醒另一人，两人先后步下台阶离开。

　　是珠帘卷锁，还是雨对伞的眷恋不舍？

　　是屋内再度恢复寂静，徒留繁星对尘世的好奇。

　　捕捉着细微变化，尹朝紧盯床顶，发现毒素相融后竟恢复一丝内力，只要运作得当，便似枯木逢春般一点点抽芽化力量堆积。

　　她的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这个念头一起，尹朝下意识停止向外探知，枝条感受到她的排斥缩回原本模样，甚至更小更细。

　　她不敢想，亦不能想，尹朝轻阖双眸，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没有半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