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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大佑十三年,仲夏八月,梅雨过,绿荷翻,榴花燃。

      我下了一封帖子送往姑母淮阳长公主殿下的府邸,请长欢来府里赏荷品茶。

      柳云岩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信,拜托到了谢瑾安那里也央了一份帖子。

      谢瑾安将此事与我说时,眼里满是歉意,“抱歉殿下,柳公子他实在是…”

      他顿住了,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

      “难缠。”我打着团扇驱热,替他接道,“无碍,许是因为他太久没见到长欢了。”

      上个月,两人得了正式的赐婚。依照大周的风俗,两人私下是不便再相邀见面。但若是应帖,倒也不算坏了规矩。

      “云岩少年心性,向来不受世俗约束,浪子名声在外,倒也不惧闲言碎语。可长欢是女子,虽飒爽不拘小节,但总归是不好让人落口舌的。”

      “殿下很珍重柳公子与嘉慧郡主。”谢瑾安在我身边坐下,接过我手中的扇子替我纳凉。

      “他们是我从幼时起的玩伴,只是与他们二人见的面是越来越少了。”

      “我曾经失去过一个朋友,我找了他很多年,但是都找不到。”

      谢瑾安扇扇子的动作一顿。

      我起了身,将目光投向被风吹起涟漪的湖面,投下一捧鱼饵。

      “怀忱,有个问题我想问。”

      “殿下请讲。”

      “我们从前见过吗?上元节以前。”

      “…为何这么问?”谢瑾安看向我,却没有直接回答。

      “那换个问法,你是不是阿慈?”我转过身,与他对上目光,语气里满是笃定。

      良久,他叹息。

      “……殿下,您何时发觉的呢?”

      我向他摊开手,掌心上躺着一枚玉佩,“那日在谢府看到的。”

      大佑五年正月,太后病重,身为大公主的我奉父皇之命前往福云寺为皇祖母祈福,那是我第一次出京。

      途径一棵枯树,我听到有人在呼救。

      我大着胆子靠近,是一个少年,他蜷缩着,周边满是血迹。布衣被揉躏得破破烂烂、露出来的皮肤紫一块青一块的,面部被划得不成样子。

      “救救我…福云寺…”

      我连忙招呼侍从过来将人扶起,吩咐着人去附近的医馆找大夫到福云寺。

      “沂水,你背着他去福云寺。”我对父皇派来的护卫说道。

      “殿下…这是个可疑人物。”沂水犹豫着,“臣担心殿下安危,况且陛下…”

      “父皇常教育本宫要怀慈善之心,本宫不敢有违圣旨。”那时才八岁的我学着平日里母后训宫人的口吻,“这还是快要死了的孩子,能有什么威胁?你们护卫是吃素的么?”

      “……臣领命。”

      “阿弥陀佛”福云寺的主持拂怀大师看见我们后,连忙接下沂水背上的少年。“听闻殿下前来,贫僧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无碍,拂怀大师,这个少年是你们寺的么?怎会伤成这样?”

      “回殿下,阿慈是弃婴,贫僧们将他勉强养大了,只是不知晓他的生父母惹了什么仇家,这段时间总是来闹事。阿慈不想拖累贫僧们,前两天从寺里跑了出去。”

      “所幸遇到了心善的殿下。”拂怀捻着佛串,松了口气。

      “殿下,大夫来了。”沂水带进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医者。

      “端宁公主殿下安”老医者放下药箱,看见躺在床上的阿慈,惊诧着,“这娃娃怎么弄的!”

      “大夫,这可还有救?”

      “保住性命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这孩子的容貌怕是要毁了…”

      “能捡回一命已是万幸。”拂怀双手合十,“此地交由医患二人吧。殿下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贫僧带殿下前去。”

      “有劳拂怀大师”我欠身请礼。

      在福云寺祈福的日子,无非便是诵经、抄经。

      一连在佛堂里跪了数天,拂怀大师提议道:“公主殿下孝心可鉴,佛自会佑太后娘娘的。只是近日殿下消瘦了不少,阿慈伤养的差不多了,又对附近极为熟悉,不如由他伴殿下去寺外散散心。”

      “阿慈,过来见过殿下。”

      拂怀身后的少年向前一步,行了个板正大礼,“谢殿下救命之恩。”

      “起来吧。”我虚虚扶起他,看向他,他比我高了个头,一张面纱遮住了他布满伤疤的脸,只露出一双眼来,身上着的像是那日碎了的布衣缝缝补补拼起来的。

      “拂怀大师,寺里的香火不旺吗?怎的阿慈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

      不等拂怀答话,阿慈便急忙应道,“殿下,不是的,阿慈每月都有打扫寺庙的赏钱”

      我心生疑问,他瘦的只剩皮包骨,也不像是将赏钱用在了吃食上。

      直到阿慈带着我出了寺。

      我曾在京城看到灯火长街、民间娱戏,我以为那就是大周。

      但这次我没有看见富家声色、玉顶楼阁,我看见了一家贫民衣不蔽寒、食不暖腹,城角的残砖破瓦下,妇人面色憔悴地将有些发黑的馍掰碎,兑了井水分作了四碗,把稍多的那一碗端到了卧病在床的丈夫身边,将他扶起来喂饭。男人目光呆滞,机械地张嘴、吞咽。

      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变得狂躁了起来,“狗官,还我功名!”

      “啪”的一声,妇人手里的碗被他拍落在地上。

      我看到昏暗的油灯旁堆起厚厚的书卷。

      这是个书生,落榜的书生,被人窃了功名的书生,疯了的书生。

      我又看见了另一间破漏草屋里,佝偻着的两个老人睡在高高摞起的稻草上,席草而睡,覆草而眠。
      ……
      我呆呆的看着,想着京城脚下至此,那各州偏远之地呢?

      夫子总教导的“天下顺治在民富,天下和静在民乐”,可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呢?

      “沂水,原来,大周是这样的啊。”

      “殿下…人各有命。”

      我无言,天不佑人,那人能否佑人?

      我看着阿慈掏出钱袋,一户一户地分。

      “林大娘,这个月可以买顿鱼肉吃了。”阿慈将铜钱放在那位妇人掌心。

      “哎呦,阿慈真是太谢谢你了,每月都要麻烦你们寺里。”

      “没事的,天教这个月没来施粥吗?”

      “来了呢,只是量太少了,不够。”林大娘叹气,“不知道又是哪个大人物吞了。”

      “阿慈,你的脸怎么了?”她拂开他的面纱。

      “不碍事的,砍柴时摔了一跤罢了,只是看着有些吓人。”

      我向春笙要来钱袋子,想着银子太过招眼,便从里面拿了些铜钱,让春笙送了过去。

      阿慈看向我,眼里满是惊讶,林大娘也向我感激地笑了笑。

      “殿下心善…”沂水皱眉,“可是您贵为公主…”

      “沂水。”我难得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是我大周的子民,我们是坐富贵高堂,但高堂也是一片一片的泥瓦砌成的,我们与他们无什区别,不过是用身份、地位这些世俗之物涂了一层光漆罢了。

      “殿下可要去赏梅?福云寺的梅景甚是喜人。”阿慈回来向我问道。

      “去,阿慈你带路吧。”

      眼前一片梅花映雪,我却没什么意趣欣赏。

      “殿下最喜什么花?”阿慈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向我问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百花生百色。”我捡起一朵飘落的梅花,掸去上面的泥。

      “虽然殿下比阿慈还小,但是却像是小大人一样。”阿慈摇摇头,“殿下总是皱着眉头,看着很不开心。”

      “阿慈,不得无礼。”沂水出言训道。

      “沂水,无碍。”我转头看向阿慈,“我只是在想,百姓生存如此不易,我习圣学之道却无力改变。”

      “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那些达官贵人不仅不施予援手,反而还从中汲财。”

      “阿慈,不是这样看的,我不能以他人的自私行径衬托自己行为的善,我只是有愧。”

      “殿下,拂怀师傅常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阿慈虽然不精佛法,但觉得殿下尽力而为便不必有愧于心。”

      “尽力而为么…”我抿唇,陷入了沉思。

      那一日回福云寺后,我在白日祈福,在夜里便开始翻阅前朝各代史书。

      我要找到安民之道,还黎民供养之福。

      大佑五年初春,昭德皇太后病逊,我回宫治丧。

      离开福云寺之前,我让沂水用银子换了许多铜钱送去给阿慈,也让擅长针线活的春笙给阿慈制了几套衣物。

      我在里面放了一枚玉佩和一张书信,写到:若你以后不知所去,可凭此物来寻我。

      只是后来,再去福云寺时,拂怀大师说阿慈被生父寻走了,看着是个富贵人家,兴许能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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