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他》鸽乌孤

2、藏痛

　　宴家大小姐难得回乡一趟，受到了极热烈的对待，有来自家里的，也有村里头的。乡下讲究身份，更讲究辈分，她看上去懒懒散散的，对那些老太太老嗲嗲却并不以身份自矜，态度虽称不上恭敬，但也和和气气。推杯换盏，应对自如，引得众人连连夸赞。
　　“不愧是宴家后人，这气度啊，就是不一般。”
　　“我家那没出息的要是能有她一半，我这辈子哦，不知道要少操多少心！”
　　她保持客气不失礼貌的笑，从不自贬以应和外人，偶尔自谦一二，只是道一声“客气”了事。
　　曲终人散。
　　张妈开了窗，卸掉屋子里的乌烟瘴气，想请大小姐去隔壁屋子坐坐，好教她把房间拾掇一番，宴春浓只道不必了，应酬最累人，如今她浑身筋松骨散，一动也不想动，便懒洋洋地靠在炕桌上小憩，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忽然睁开眼，朝屋内一角浅浅勾了勾手指。
　　“过来。”
　　那处的窗帘颤动了一下。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他一直缩着，躲在窗帘后，没曾想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不得不慢吞吞地从窗帘后挪出来，头上还顶着瓜子壳，模样滑稽得很。
　　张妈哎哟了一声，掸掉他脑袋上的瓜子壳：“你怎么待在这儿呢？”
　　他低着头没说话。
　　张妈向大小姐解释：“这孩子平日鼻子可灵了，丁点儿味儿都受不了，这儿又是酒又是烟的，是遭了大罪了，明明平时也不上这边来。”
　　“可见是为我了。”宴春浓哈哈大笑，转而一收表情，不耐地命令他：“快点。”
　　他小心翼翼地跑过去，被她粗鲁地一把抓住，急得转身想跑，又被刚进房间找他的妈眼神恐吓，不得不老实下来，相当拘谨地站着不动，任她摸头。
　　摸来又摸去，心也跟着颤来又颤去，简直要低到尘埃里。
　　宴春浓嗤笑一声：“跑什么，这不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吗？”
　　心事有时最怕被说中，他不知道她如何看穿的真相，早已诚惶诚恐，迫切想逃。
　　“小孩，别动，让姐姐抱抱。”
　　他妈微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不得不从。
　　相比刚才，她的力气轻柔许多，恰到好处的拥抱让他情不自禁放松下来，不再挣扎。
　　宴春浓忍不住笑了。
　　没有来由的，莫名其妙。
　　管家张妈看着眼前景象，忍不住笑着抹泪：“好久都没见大小姐笑得这样开心了……”
　　他身体一僵。
　　为什么要这样说？
　　难道她久违的开心，是因为……他吗？
　　宴春浓淡淡地嗯了一声，敛了神色，向他妈吩咐：“这段时间就先让他跟着我吧。”
　　后者自是无有不应。

　　夏天每天战战兢兢地跟在宴大小姐身后，等着被指使去做这做那，传说中性情乖戾的宴大小姐，真实相处起来的脾气并不算得很坏。
　　可她居然要教他识字！
　　“我不会。”他直接拒绝。
　　“不准摇头，这是水，水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你刚才喝的，这么写。”
　　“我妈说过，我不用学这个的，我只要学会怎么当好一个仆人就够了。”
　　“认真听，不要吵，走神学不好的。”
　　“……一定要听吗？”
　　“学不好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她平静的语气让他莫名胆寒。“你会成为耻辱，所有人都会嘲笑你，你必须做第一才会被人仰慕，否则你就是个废物。”
　　她的眼神和之前完全不同，充满阴鸷冷漠，他有点害怕地缩了起来。
　　她很快被他的动作惊醒，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给他留下了阴影，闭上眼睛掐了掐鼻梁，倦怠无比：“吓到你了吧？对不起。”
　　“是我的错，是我刚才没有认真听！”
　　“不学了。”
　　他难得勇敢地主动按住她的手。
　　继续。

　　“夏天。”
　　“夏天。”
　　“你是夏天。”
　　我是夏天！
　　但他不明白。
　　“什么是夏天？”
　　“夏天就是……”
　　她停顿了一下。
　　该用什么形容夏天？
　　炎热的，闷闷的，漫长的，太阳很高天很蓝，搬条小矮凳坐在屋檐阴处，看远处绿绿的水田被微风吹得轻轻摇动，咬一口天冰牌的老冰棒，舌尖还来不及感受凉意，冰棍就融化成糖水滴落到地上，引来一圈蚂蚁。
　　一切都慢慢的，世界仿佛也停滞了下来。
　　“夏天就是，幸福的意思。”

　　再长的夏天都会有结束那天，假日末期，宴春浓决定回城，临行前把夏天叫到了跟前。
　　“跟我走吗？”她问他，“去我那儿住，我会带你去很多地方，如果想回家，也可以经常回来。”
　　他没说话，却朝她走近了。
　　那时就是答案。

　　被窝已经冷了，她还没有回来，不要再等了，他却执着守着。
　　这么多年，等待似乎早已成了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伴随呼吸度过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偶尔也会焦躁不安，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安危，他知道小区的治安很好，但知道是一回事，心情又是另一回事，后来实在等不了干脆下床去门边待着，直到听见电梯再次运行的声音，他才逃也似地跑回卧室，飞快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假装已寐。

　　宴春浓进了卧室后脚步就放轻下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去给他掖被子，刚伸手一探便晓得不对。
　　“还没睡？”
　　他双眼紧闭。
　　“装什么，被窝都是冷的，”她笑了一声，抬指在他额头上轻弹，语气亲昵，“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又跑去哪皮了？”
　　他睁开眼睛，却仍不说话。
　　“你不说没关系，我去看看监控就知道了。”
　　他这下才有些焦急，也顾不得再装睡了，忙起身按住她的手：“就是在门口等了会儿。”
　　她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口看，几乎即刻便反应过来，脸上多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自然。
　　“我下去是……”宴春浓略略停顿，也许是在想借口，或许只是在想如何措辞，很快就顺畅地说下去了，“刚才公司里突然有事，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必须赶过去。”
　　他安静地听着她解释，努力让自己忽略掉她身上的味道。
　　——甜甜的，暖暖的，像阳光和奶油坚果混合的香气。
　　他不止一次从她身上嗅到过，这样浓烈的味道犹如挑衅，因为除非故意，否则绝不会这么明显。
　　她对下积威甚重，不苟言笑，下属没有胆量如此轻浮，会做这种事的……除了遥远，不做他想。
　　“夏天。”宴春浓抚上他的脸，和从前一样捏了捏，柔声哄道：“这段时间忙得过分，确实有些忽略了你，是我做得不好，可我还得养你，是不是？明天我放假，一整天都待在家里陪着你，你说好不好？”
　　她是如此言辞恳切，情深义重，又一个养字砸来远大过天。
　　他说不出不，只能继续装聋作哑地点头。
　　不怪她，只怪他鼻子犯罪，不懂事地觉察太多。
　　“嗯，乖。”宴春浓在他头上轻顺了两下，“早点睡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都不去了。”
　　他乖驯地闭上眼睛不再开口，不愿她在繁冗的工作之外再添烦扰，哪怕心事未解。
　　可她不说，他就不问。
　　她这样说了，他就这样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