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13、朋友

　　捏着电话筒，花桥魂不守舍地茫然了片刻才抬起头：“不会的，我二姐住在电厂，平时根本就不在家。”

　　花檀学习不错，从省大的数学系毕业之后就去了雁城电厂上班。
　　后来又经人介绍，跟电厂同事结了婚。

　　电厂在城区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姐姐姐夫两口子虽然在雁城也有房，但大多时间还是住在电厂宿舍里，吃饭也在电厂食堂解决，省时又省力。
　　花桥知道，他们两口子每个月也就回家住两次，一次四五天左右。

　　“王建民知道吗？”黎逢春问道。
　　花桥点了点头。

　　王建民常趁着二姐夫休假的时候叫他去喝酒，不可能不知道。

　　“那你二姐应该没事，这人看着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电厂的门估计都进不去。”黎逢春接过花桥手里的电话筒放回去：“走，跟我去我家。”

　　花桥在心中挣扎了一下，还是拒绝了：“算了，我明天还要上课，就……不去了。”
　　“也是。”黎逢春抱着手臂在客厅转了两圈：“这样，先把车还了，今晚我陪你住，只要我在，谁都别想碰你一下。”

　　“可你明天也——”花桥内心还是很希望黎逢春留下来的，但理智告诉她，不行，黎逢春还要做生意，这样陪她简直就是耽误。
　　“没事。”黎逢春大手一挥：“生意什么时候都能做，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总之就陪你几天，耽误不了什么。”

　　“那你父母会不会不高兴？要不要我去跟他们解释一下？”花桥一边在心里谴责自己的胆小自私，一边又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心。
　　不光是因为有人撑腰壮胆，安全了不少，还因为她真的很喜欢跟黎逢春待在一起。
　　她没什么朋友，生活单调到死气沉沉的地步，黎逢春宛如一条活力四射的鱼，将她的池塘搅得涟漪不断、波纹横生。
　　她喜欢这种感觉。

　　黎逢春嘴角弯了弯——有点嘲讽的意味在其中。
　　“他们？他们只惦记我挣的那点钱。”

　　花桥一时哑然。

　　她想开口劝两句诸如“再怎么样也是父母”、“老人顺着点就好了”之类的话，又觉得这种话简直像放屁，还不如不说。
　　黎逢春数次提起父母与弟弟都没什么好脸色，在她口中，父母也完全是为了黎硕才活的，劝这种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亏心。

　　“你这么厉害，将来一定会过得比他们好。”花桥摸了摸黎逢春的胳膊，安慰道。

　　黎逢春笑笑：“没事，不用劝我，我早想开了……走吧，去还车，跟你住开心多了，最起码不用见黎硕才。”
　　不知道黎逢春这句话是真话还是为了给她宽心，反正花桥听了很开心。

　　怕王建民再杀个回马枪，黎逢春带着花桥一起去还车。

　　这次她骑得不怎么快，花桥坐在旁边只觉得颠簸，不觉得吓人。
　　“对了，上次我在图书馆借到一本书觉得很不错，等下我们去书店，我买来送给你吧？”花桥还是不太习惯大声说话，于是凑近黎逢春耳朵说道。

　　细小的气流呵来，贴着耳朵的轮廓走了一圈，一部分消散在空气里，一部分钻进了耳道，搔得黎逢春轻轻打了个颤。

　　没来由的，她觉得脑子所有的东西一瞬间都飞了出去，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见她不答，花桥只道是路况复杂，旁边的人要全力驾驶，分不出一点心来跟自己聊天，只好往回缩了缩，不再与她搭话了。

　　好半晌，黎逢春才道：“好啊。”

　　她对刚才花桥说过的话有些恍惚，只记得好像是个问句。
　　管她呢，先答应了再说，反正花桥总是小心翼翼又客客气气，提出来的要求永远都不过分。
　　就算过分了……那自己也能想个办法办到，不会让她失望的。

　　见黎逢春忽然开口答应，花桥有些小开心。
　　原来她听进去自己的话了，方才只是路况复杂没来得及开口，现在快到了，她第一时间就回话，真好。

　　“来，跳。”黎逢春先下车，绕过去拉了一把花桥。

　　花桥的手落在她手里，又暖又滑，像龙凤喜被上的缎面一样。

　　“我把车推进去，你就在这里等我，马上就出来。”黎逢春推开虚掩着的大门，一边跟里面打招呼，一边将车往里推。

　　从前也拉过几次她的手，好像从没注意到过她的皮肤这么细。
　　还了车的黎逢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往院外走，心想。

　　花桥就站在门外十来步远的位置等她。
　　这家人住在城郊，门前栽了棵梨树，现在正是梨花开的季节，满树的雪白。

　　花桥仰着头，看着那一树梨花。

　　好美啊，她和梨花都是。
　　黎逢春站在原地，有些舍不得走过去打扰面前的风景。

　　“怎么站着发呆呢？”花桥三两步跑过来，挽住了黎逢春的胳膊：“这里离书店有些远，咱俩走一截然后打车吧？”
　　“听你的。”黎逢春笑道。

　　春光明媚到眩目，阳光铺下来洒在所有人身上，路人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此刻，花桥才敢去回想在家时被王建民骚扰的惊魂几分钟。

　　那时黎逢春就站在她身边，那么令人安心，那么温柔。
　　拿着暖水壶的手青筋暴跳，但撩起自己头发的手却轻柔如今天的微风……
　　花桥咽了口口水，轻轻紧了紧自己挽着黎逢春的胳膊。

　　世界上假如有一个完美朋友的话，大概就是黎逢春吧。

　　“逢春。”她叫了一句。

　　“嗯？”黎逢春微微侧过头，看她。

　　花桥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将“小黎”改成了“逢春”。
　　她觉得这样叫很好听，而黎逢春也像是自己等待了很久的春天一样，不紧不慢地与她相逢。

　　“还害怕吗？”见花桥没了下文，黎逢春又问了一句。

　　“不是，我是想问你……”花桥也侧过头与黎逢春对视：“你还有别的好朋友吗？”

　　这话给黎逢春问得一愣。

　　她生活里其实很少出现“朋友”二字。

　　家人，顾客，邻居，来收各种费用的上级……
　　好像大家都是为着一个“利”字聚在了一起，哪天这个“利”没了，大家大概也就像天边的彩云一样，一忽儿全散了。

　　但花桥不是。

　　她温温婉婉杀进她的生活，不知道怎么，就再也没走出去过。
　　她也不想让她走，她很需要这么一个朋友。

　　“我高中上完就没什么朋友了，大家都为着一口饭四处奔忙，没有闲工夫谈友情什么的。”黎逢春有些怅然地答道。
　　花桥抿了抿嘴——她还挺开心的。

　　没有别的朋友，那她就可以在闲暇的时间多黏着她，黎逢春也不需要夹在两个或者更多好朋友之间为难了。

　　只要我们都不结婚，就会有多多的时间待在一起，说这些怎么都说不完的话，做这些只有我们觉得有趣的事。
　　花桥心想。

　　可人怎么能不结婚呢？

　　周围的人到了某一个年龄，仿佛都在急着找对象，急着结婚，也不管合不合适，先一头扎进去再说，要是过不好离了，用不了多久，马上就有人来介绍、来催，让他们再进入下一段婚姻……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没有必要。”花桥低着头咕哝出了声。

　　“是啊，没有必要，处不来的关系就不处了……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黎逢春听到花桥的话，应道。
　　黎逢春还是稍微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

　　她本来想说“好朋友”，但想想俩人认识不过才个把月，就这么成为了“好朋友”，未免显得有些太不庄重了。
　　她性子急，但花桥温吞，关系处得太快，估计这姑娘适应不了。

　　“我也没什么朋友，现在除了亲人之外，跟你关系最好了。”花桥挽着黎逢春的手臂晃悠了一下：“原来我们差不多，挺好的。”

　　“是吗？”黎逢春显得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有很多朋友呢。”
　　学校里好多年轻教师，难道真的没有一个投契的？

　　花桥叹了口气：“我妈以前是副校长，大家都不愿意跟我走太近。”
　　“啊？”黎逢春有些不解。

　　副校长权力不小，就算退休了，大家也应该巴结和尊敬着才是啊。

　　“我妈那个性格……唉……”花桥又叹了口气：“前几天我给校刊投稿，人家老师就说了一句最好用电脑打了字交上去，我妈就去学校找领导，说这个老师渎职，最后还让人家写了检讨。”

　　黎逢春一时无话。
　　她没看出来花桥母亲是这种人，她觉得那个小老太太就跟全天下的退休老教师一样，梳那种很干练的头发，戴眼镜，表情总是很严肃。

　　“我妈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高……据说当年我爸爸去世，办了葬礼她就去上课了，眼泪都没在人前落过一滴。”花桥说道。

　　是个狠人。
　　黎逢春在心里说。

　　“你爸爸他……”黎逢春觑着花桥的神色，没从她脸上看出多少悲伤来。

　　“得了肺癌，我不记事的时候他就走了。”花桥说道。
　　“他们感情好吗？如果感情不怎么样，阿姨这样其实也正常的。”黎逢春说道。

　　“不知道。”花桥摇头：“谁都不知道他们感情好不好，我大姐还记得他们在家相处跟上班同事差不多，客客气气的，不吵架，也不亲密。”

　　厉害。
　　黎逢春继续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