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12、王建民

　　这一夜花桥睡得极不踏实。

　　先是躺在床上睡不着，胡思乱想。之后又抱着被子默默流泪，最后好容易睡着了，又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惊醒之后好半天再难入睡，只好披着一件马甲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气。

　　印着熊猫与竹子的棉布窗帘被她拉开，一颗不那么圆的月亮挂在木头窗框边，窗框上的绿漆已经很斑驳了，用手一碰就掉渣。
　　花桥扶着窗框看月亮。

　　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忽然一震，花桥提心吊胆地打开，发现是黎逢春发来的消息：

　　【我准备出门了，你想吃哪块肉，醒来发消息给我，我给你留。】

　　花桥编辑好一条消息，握着手机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发出去。

　　算了，黎逢春现在要拉肉分肉，还要收拾各种东西摆摊，一来一回发消息肯定会影响她的。
　　花桥收起手机，拉上窗帘躺回了床上，她用被子蒙住脸，用从报纸上学来的助眠方法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

　　这次还真被她给睡着了，一觉到了天明。

　　周一，大部分学生的状态照例都不怎么好，假期玩野了的心很难收回来，一早上课上完，花桥感觉格外吃力。

　　回家也不想做饭，于是给自己泡了袋面，然后打电话给安凤敏。

　　“嗯，醒了，子宫也保住了，再有三天就能出院。”安凤敏的声音听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花桥一连说了四五个“那就好”，又小心翼翼问：“大姐能接电话吗？我想跟她说话。”

　　安凤敏沉默了片刻，道：“她不想说话。”

　　“我就想听一下，哪怕她哼一声也行……”花桥还是想听听大姐的声音。
　　“算了吧。”安凤敏深深出了口气：“等回来了说多久都行。”

　　又聊了几句其他的，花桥挂断电话，用叉子一下下戳着纸盒里的泡面，怎么都吃不进嘴里去。

　　她想让大姐好受些，许久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泡面彻底冷了，她也不怎么想吃，起身去厕所倒掉，顺手将盒子压扁扔进垃圾桶里。

　　黎逢春的电话就是这时打来的。

　　“花桥啊，你放学没？”黎逢春那边噪音很大，她声音也很大，带着十足的中气，一下下叩着花桥的耳膜。
　　“下课了，在家呢。”花桥也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那行，我骑车呢，马上就来找你！”黎逢春喊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花桥不知为什么，忽然松了口气。
　　一想到黎逢春过会儿会来，她整个人都能变得轻松不少。

　　摩托声又出现在楼下，花桥赶紧跑下楼去接人。
　　黎逢春提着个红塑料袋，里面裹着什么方块状的东西，一见花桥就往她手里塞：“吃饭没？给你带的吃的。”

　　“我……刚吃了。”花桥一边带着黎逢春上楼，一边说道。

　　她刚刚的确吃了，但在看到黎逢春的时候，又莫名觉得有点饿。

　　“吃的啥？泡面？”屋门一打开，黎逢春就闻到了。
　　“嗯。”花桥点点头。

　　“泡面也能叫饭？我吃两包还得往里泡个馒头才顶饱呢！”黎逢春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两个饱经风霜的铝饭盒，盒体上还带着很多细小的坑洼与刮痕。
　　“来！”黎逢春一把掀开饭盒盖，一股甜香就从里面飘了出来。

　　是一盒八宝饭。
　　另一盒是排着放的四个大包子。

　　“我们村有人办事，这个八宝饭可好吃了，我专门从家里装出来的，包子是我妈昨晚蒸的，肉馅。”黎逢春颇自然地走进厨房，拿了勺子筷子出来：“中午吃不完就放起来，下午热一热再吃……八宝饭吃不完要擓出来啊，要是沾上口水了很容易酸的。”

　　红事白事在雁城方言里统称“办事”，城里人多半都是在饭店里订餐了，乡下还是做大锅饭，请人来在在自家大院里吃。
　　花桥小时候吃过几次这种大席，柴火灶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比煤气好，很香。

　　说话间，黎逢春已经手脚麻利地给她盛了一碗八宝饭出来：“我来之前放在炉子上热的，拿过来温度刚好。”

　　黎逢春带着一股天生的“大人气”，她永远不怯生，永远预备着主动照顾人，永远给人一种只要有人觉得饿，她就立马能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食物的踏实感。
　　哪怕在别人家，她反客为主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别扭。

　　“谢谢，谢谢……”花桥双手捧过黎逢春递来的碗：“你这样跑过来很累吧？如果肉卖完了的话，就在我家歇会儿再走好了。”

　　“卖完了，这两天进的少。”黎逢春扯了块卫生纸沾了沾头上的汗：“天气有点热，我们没冰柜的都不敢多进，宁愿少挣点也不敢让肉坏在手里。”
　　外面的确是个艳阳天，她连外套都没穿，旧衬衫被她的肩撑出横平竖直的线条，领口开了两颗扣，露出点比脖子和脸白一度的皮肤。

　　她就像个泉眼，身体里蓬勃的生机怎么流都流不完。
　　花桥捧着碗吃了一口，心想。

　　“两顿我也吃不完，你也吃，好不好？”花桥起身去厨房拿了醋和辣椒油，调了碗料汁推给黎逢春：“来，蘸着吃个包子先。”

　　黎家妈妈的包子大而扎实，花桥目测自己空腹吃一个，再喝点汤水就是一顿饭了。
　　何况还有沉甸甸一盒八宝饭。

　　黎逢春在市场已经吃过一顿，再陪着吃个大肉包子还是跟闹着玩似的。

　　花桥用黎逢春当下饭菜，吃完了一小碗八宝饭，又掰了半个包子。
　　肚子里泡面那点工业香精味已经被粮食赶跑了，花桥方才七上八下的情绪又慢慢平稳下来。

　　“你大姐怎么样了，手术还成功吗？”黎逢春这时才开口问起花樨的病情。

　　“我妈说不会有大问题，就是她好像不愿意开口说话，我想听她声音也听不到。”花桥说道。
　　黎逢春也跟着点头叹气：“毕竟一条小生命从身上消失了，不可能不难过。”

　　“这次大姐要是不跟王建民分手，我第一个不答应！”花桥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说道。
　　黎逢春心里是有些好奇的，花桥跟姐姐一个家里长大，怎么一个乖顺到十点准时回家，另一个居然能跟这种有暴力行为的人渣早恋，还未婚先孕？

　　雁城人常说一句话：人嘴有毒，说什么来什么。

　　屋门被“哐哐”敲响，花桥问了几句“谁？”，外面一句话都没回，只是敲门的频率越来越快，下手也越来越重。
　　“长嘴没长手是吧？再不说话老娘报警了！”黎逢春霍然起身，站在门边大声说道。

　　“花桥，开门，我是你姐夫。”门外总算有了点人声。

　　不用花桥说，黎逢春也知道这么没素质的人是谁了。
　　“好话听不懂非要挨骂是吧？你是不是贱？”黎逢春骂了一句：“滚，不开门。”

　　“开门！开门！”门外的人还在砸门。

　　花桥手脚冰冷，紧紧攥着黎逢春的手，声音里都夹杂了些哭腔：“逢春，我们报警吧？”
　　“私闯民宅，报警了。”黎逢春摸出手机，按下报警电话，却也没急着拨通。

　　万一门外的人被她这话唬住，警察就算来了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不开门是吧，好，你给老子等着！”门外的声音气急败坏，随后就是“咚咚咚”一阵下楼声。

　　“别怕。”黎逢春看了花桥一眼，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随后慢慢带着花桥走到窗边。

　　“是他吗？”黎逢春指着一个骑摩托离开的背影问道。
　　“嗯。”花桥点了点头，努力压下自己声音里的哭腔。
　　“看起来人确实是走了。”黎逢春皱着眉，回头在房间里环顾一圈，抄起了放在墙角的暖壶：“里面是开水不？”

　　“是。”花桥不知道她要干嘛，十分紧张地点头。

　　“你站门后面，对，就这里，别露头。”黎逢春将暖壶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拉着花桥，将她安顿在门边——开门后，门板正好可以遮住她的身子。
　　“逢春——别开……”花桥小声哀求。

　　她身上从没遇过这种事，上学时有男生打架，她也只敢远远看一眼就跑，从不凑那种热闹。
　　她怕血，怕暴力，怕那些不长眼的钢管和砖头，也怕拳头和鞋底……

　　“花桥。”黎逢春面色如常，甚至连呼吸速度都不曾改变，她伸手撩起花桥面前垂落的头发，温柔地替她掖到耳后：“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不？”
　　“我是杀猪的，猪比人重，比人有劲。”黎逢春又并拢五指，比了个向前捅的手势：“都是畜生，我对付得了猪，就对付得了他。”

　　说着，她掀开了暖壶塞，随后打开了门。

　　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安安静静。

　　只有一大股酒味顺着楼道飘了进来。

　　花桥这才慢慢松出一口气。
　　随后就感觉身体一软，要不是靠着墙，差点就坐地上了。

　　“肯定是喝酒了来找茬的。”黎逢春关上门，又盖好暖壶：“不知道他还会怎么样……你今天还有课吗？”
　　“没了。”花桥苍白着脸摇头。

　　“那这样，你跟我去我家，在我家住一晚上。”黎逢春拉着她坐在电话旁的小凳上：“来，现在给你二姐打电话，报个信，他还有可能去你二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