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11、孤独

　　花桥饭量小，但在黎逢春的感染和带动之下，也跟着多吃了小半碗饭。

　　“就不吃啦？”见她放下碗，黎逢春问道。
　　“真的饱了，我平时还要吃得更少一些。”花桥将碗筷往前推了推，说道。

　　黎逢春还没来得及开口，家里电话就响了。
　　花桥赶忙跑去接。

　　电话是安凤敏打来的，她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我跟你大姐到附院了，做个小会诊，等会儿估计还要手术。”
　　“大姐醒了吗？大夫有没有什么初步判断？”花桥急切地问道。

　　“醒过一小会儿，有点谵妄。”安凤敏喉咙像是忽然被什么卡住一样，顿了很久，才道：“医生还没会诊，到时候再说。”
　　安凤敏沉默的间隙，电话那头还远远传过来一个极好听的声音：“你给老三打电话啊？别吓唬她了，电话拿来我跟她说！”

　　马上，那个好听的声音就成了电话那头的主角：“老三啊？老大没事的，附院给找了专家了，全国出名的教授呢！估计就是个小手术，别被你妈吓到了啊！”

　　“谢谢姨夫，谢谢小姨。”花桥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听起来太难过。

　　电话那头的人是安凤玫，安凤敏的亲妹妹，花桥的小姨。
　　安凤玫像是安凤敏的反面，安凤敏有多正经，她就有多随性。

　　花桥听外婆说过，安凤敏那手段，治得了全天下人，治不住她亲亲的妹子。

　　“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回头劝劝你妈，让你姐做完手术在我家住几个月散散心呗，家里还有保姆能伺候，不比回去看她婆婆那吊瓜脸强啊？”安凤玫也有些愤愤不平：“我跟你姨夫再给她找个更好看更年轻的，气死王建民——哎哎哎！姐！我还没说完呢！”

　　“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医生那边……今天谢谢小黎帮忙，你好好跟人家道谢。”安凤敏撂下一句话，挂断了电话。

　　黎逢春也扎长脖子看花桥打电话，看她神色风云变幻，最后落在还算轻松的表情上，大概就知道她大姐的情况不算太严重了。

　　“我妈让我再好好谢谢你……对了，今天买饭多少钱？我一定要给你。”花桥从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包，就要掏钱出来。
　　“不用不用……”黎逢春接连摆手：“没有多少钱，还没有一册小说贵。”

　　花桥想了想：“我改天再送你小说看……但钱还是要收。”

　　于是二人就陷入了你来我往的拉扯中，花桥的力气自然是比不过黎逢春的，几番推搡之后就气喘吁吁：“哎，你不能欺负我啊！哎哟，肚子疼……”
　　黎逢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将钱收下了：“你是真肚子疼还是假的？”

　　“假的。”见黎逢春收钱，花桥马上直起腰来，笑容狡黠又得意。

　　她五官小巧，眉眼甚至有些疏淡，丢在人堆里一眼看不出，但若是肯稍微花点时间在这张脸上，却又能从中品出些绵长的动人来。
　　黎逢春半真半假地自诩西施，此刻也觉得这张脸干净美丽，像极了村里山上一到夏天就盛放的鲜花。

　　收了钱，黎逢春抬头看看花桥家墙上挂着的钟表：“这下真要走了，你好好等你妈妈和大姐回来，心思别太重，我得了空还来看你。”
　　花桥也不能多留她，只好看着她一路将三轮摩托骑出家属院，风风火火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有些失落地折返。

　　黎逢春真好。
　　当她的朋友也真好。

　　花桥轻轻踢开一颗小石子，慢慢走进了单元楼。

　　黎逢春会像她生命中所有陪伴过她的女性一样出嫁吗？
　　应该会的吧。

　　像大姐、二姐、像她大学时那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玩伴一样，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组建家庭、生儿育女……
　　要是她找个性格温和的男人还好，像二姐那样，两口子还算和气，平时过日子也有商有量。
　　要是她找个性格不温和的男人呢？
　　像王建民那样的。

　　花桥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打了个冷战。

　　但她立马想到黎逢春那结实的手臂，还有在出租车上给她比划着、作势要杀猪的右手。
　　一般人肯定欺负不了她。

　　可结婚难道只是为了找个不欺负自己的人，商量着过日子吗？
　　花桥又觉得不是。

　　虽然言情小说中的恋爱大都是些美丽而虚幻的肥皂泡，她不会完全相信，但心中多少也明白，两个人走在一起，一定是要因为爱。
　　就像……她想了半天周围结了婚的同事和亲戚，没想出一对符合她标准的。
　　最后思绪落在安凤玫身上，才堪堪有了点着落。

　　对，安凤玫算得上是嫁给爱情了。

　　安凤玫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原因是小学顺利毕业那天，她从自己父母那里得了一笔零花钱。
　　她约上几个同学，预备着一起凑钱去买零食、去爬山，不想却看到了剧院旁边挂出来的大照片，黑白照片上，那个人的一双眼直接看进了她的心里。

　　于是她跟同学用凑来的钱买了张票，轮换着跑进剧院看戏。

　　一场戏看完，其他同学都觉得无趣，咿咿呀呀叫喊了几个小时，都不知道到底在演些什么。
　　只有安凤玫不一样。
　　她虽然也不知道台上唱了什么，但心中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方向。

　　之后她就不读书了，非要去唱戏。

　　安家老两口打过也骂过，但改不了她的主意，只好送她去了外地戏校，也慢慢接受了这回事。
　　只有安凤敏不接受，写了几百封信苦劝妹妹回来读书。

　　安凤玫最开始还回上几封，后面直接看都不看，全塞床下面垫床板了。

　　后来她红了一段时间，全国巡演。不知怎么认识了个军人，俩人很快恋爱结婚了。
　　再后来她塌了中，又不能接受唱二路，便以教戏为主了。

　　花桥在省城读大学时也回去小姨家，母亲一直不让她多跟安凤玫来往，嘴上说别给小姨添麻烦，其实花桥心里大概也知道，安凤敏是怕她跟小姨学野了，不好管了。

　　她也真的很少去——毕竟在她心里，上门看亲戚不能空着手，但安凤敏每个月给她的钱就那么多，根本匀不出来买礼品的。

　　偶尔去的几次，大老远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拉京胡，还有人在吊嗓子。

　　进去一瞧，拉京胡的是已经当了军官的姨夫，唱戏的是小姨。

　　花桥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四个大字——琴瑟和谐。

　　实在哪天逃不开结婚了，就结这样的。
　　她总是这么想。

　　碗筷还摆在桌上，饭菜都被黎逢春打扫干净了，连盘子底下的菜汤都被她拿来拌了米饭，花桥慢吞吞收了碗筷，用丝瓜络搓干净上面的油污，再一个个摆进碗柜里。

　　碗柜门关上时，她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黎逢春发来的：
　　【车已经还了，我现在准备回家，你呢，在干嘛？】

　　花桥拿着手机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回消息：
　　【刚洗了碗，还车的地方离你家远不远？安全吗？】

　　【不远，几步路的事，今天有点着急，应该帮你洗洗碗的，不好意思啦。】

　　花桥赶紧说不用。
　　二人你来我往发了好一阵消息，终于以黎逢春回家休息告终。

　　花桥握着手机在客厅坐了一阵——已经是电视剧的播出时间了，她打开电视，习惯性换到自己喜欢的电视剧上，却又有些看不进去。
　　只好又把电视关掉。

　　关了电视，整个屋子都显得格外冷清，从前觉得狭窄的六十多平单元楼，此时也忽然变得空旷起来。
　　花桥又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小了些。
　　房子里有了些人声，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她感觉好了很多。

　　从前大姐二姐出嫁，自己上大学，母亲是不是也会有这种感觉？

　　花桥捏着遥控器，盯着电视出神。

　　她是不是也会在很多个孤独的傍晚和夜晚，像自己这样打开电视又关上，关上又打开，直到困意袭来，洗漱睡觉。

　　不对，那会儿安凤敏还没退休，她看完新闻之后肯定会去写教案、出试卷、准备各种开会的资料……

　　可这样也会孤独啊！

　　花桥放下遥控器，走进了母亲的卧室。

　　这卧室是主卧隔成的，小小一间，里面还有一些熟悉的母亲的味道。
　　花桥在母亲的桌前坐下，桌上还有些教学资料，还有很多本校刊。
　　花桥随手翻开一本，发现某一页的折痕格外深。

　　翻开那一页，正是自己的投稿。

　　有几句话下面还用红笔认真画了线，后面写着小小的批注“这句写的很好”。

　　“妈……”花桥眼眶有些湿，她慢慢将校刊合上，放了回去。

　　书桌的玻璃下面还压着些照片，最多的是她们三姐妹，合照、独照都有。
　　花桥的手隔着玻璃抚过她们姐妹的脸，最后停在大姐脸上。

　　大姐那会儿还不到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她想了想，抬起玻璃，小心翼翼将照片拿了出来。

　　照片被安凤敏拿去塑封过，但边角依旧有些泛黄，背面写着一行字，是安凤敏的笔迹：
　　望吾儿早日迷途知返，不再与王家男往来。

　　下面是落款时间，花桥一眼就看出，这天正好是安凤敏的阳历生日。

　　这是妈那年的生日愿望吗？
　　可惜隔了这么多年，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