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10、心跳

　　花桥哭累了，趴在黎逢春肩头有一下没一下抽着气。
　　黎逢春也不嫌她什么，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有节奏地一下下帮她顺气。

　　看脸倒还不觉得，抱着感觉真瘦啊……
　　黎逢春轻轻拍着花桥的背，漫无边际地想。

　　花桥穿得不厚，有些嶙峋的脊梁骨被黎逢春上下抚了不知多少回，暖意从后背浸到前心，将她方才那颗惴惴不安地小心脏踏踏实实包裹着，平平稳稳地安置在腔子里。

　　她慢慢抬起头，离开了黎逢春的肩膀：“对不起，我好像弄脏你的衣服了。”
　　那片被她趴过的地方有小片被洇湿的痕迹，像朵形状不规则的云。

　　“这？”黎逢春自己低头看了一眼：“五分钟就干了，我又不是电视剧里那种吃顿饭就要换三身衣裳的娘娘。”
　　花桥笑了一声，扯了块卫生纸在黎逢春肩头细细擦了两下——不起什么作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又扯了一张擦脸。

　　“别用这个擦，今天吹了风又流泪，当心脸皴了。”黎逢春按住花桥擦脸的手，顺便凑近她的脸，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遭。

　　花桥自己都觉得奇怪，按道理来说，一张脸面风吹日晒，怎么说也不该这么娇气，但她脸上的皮肤就是如此。天热了泛红，天冷了青蓝的毛细血管都能被冻出来，春秋两季稍微好些，可又容易起小红疹……满身上下的皮肤，就脸这么嫩，就脸这么难伺候。

　　“还好没蹭破，你等着，我去给你绞个热帕子敷一敷。”黎逢春的话里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花桥点头，乖乖坐在原处，看着黎逢春进了卫生间。

　　她又抬手摸了摸脸，不知是哭久了还是怎么的，反正有点烫。
　　黎逢春刚才凑那么近，近到她都能完完整整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的呼吸吹过来，温凉温凉的，像近日雁城的春风……

　　在自己家里，怎么能让黎逢春一个客人动手照顾她呢？
　　可她有点不想动，想多保持一会儿这个姿势，将这种感觉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黎逢春拿着帕子出来，手上帕子上都冒着丝丝热气。
　　花桥起身去接，黎逢春却示意她坐下：“来，把眼闭上。”

　　花桥闭上眼，一张湿润温暖的帕子慢慢盖了下来，黎逢春的声音就在耳畔：“敷一分钟吧，你别碰啊，我给你看表。”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钟表走秒的声音清晰可闻，闭着眼盖着帕子的花桥忽然想：黎逢春现在在看哪里呢？
　　是看表，还是看我？

　　这样一想，她忽然感觉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不对劲起来。

　　腰是塌的，别人看就是含胸驼背不成样子，可现在忽然挺起来会不会又有些怪？
　　腿好像也摆得怪怪的，得调整一下……

　　花桥慢慢动了动脚，努力用最小幅度的动作让腿立起来，之后并出一个自然又好看的样子。
　　可惜才摆好腿，那边黎逢春就开口了：“一分钟到啦，你揭了试试脸还烫不烫？”

　　花桥慢慢揭下帕子，脸上温度骤然下降，舒服了许多。

　　“好多了。”她点头。

　　黎逢春就笑了：“那就好。”

　　“逢春，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我给你做。”花桥将手搭在黎逢春小臂上，轻轻捏了捏，发出一句很诚挚的邀请。

　　这跟黎逢春原本的计划不太一样。
　　她预备着安顿好花桥就走人，先把三轮摩托还回去，再回家早点休息。

　　见她迟疑不答，花桥搭在她小臂上的手又摇晃了两下：“不会太晚的，我手脚快，吃完咱们就走，天黑前你肯定能回去！”

　　黎逢春低头看一眼。

　　那张脸白里透红，皮肤嫩得像菜场里豆腐摊上的新品种，叫什么内酯豆腐的，那双眼黑白分明，不加掩饰地往外流露出渴求与企盼来。
　　她忽然有些不忍心走了。

　　“好。”她点点头：“你打算做什么？我帮你。”

　　“不要帮，你过来陪我说话就好啦。”花桥拉着黎逢春走进厨房。
　　这种单元楼是上个世纪的设计了，厨房只有很小一间。黎逢春在乡下大锅大灶上忙活惯了，骤然进入如此逼仄狭小的厨房，忽然感觉整个人都大了一号，手脚都多余了起来。

　　“你中午吃了馒头，咱们下午吃米饭还是面条？你想吃什么？”花桥问道。
　　“都行。”黎逢春从不挑食，也不挑口味，只要是没变质的食物，无论是什么她都能吃下去。

　　“那吃米饭吧，我给咱们炒三个菜。”花桥拿出电饭锅内胆，蹲下身在橱柜里掏米。
　　“我帮你洗米。”黎逢春闲不下来，接过花桥手中的内胆就在水龙头下面接水。

　　“也不知道到哪里了……”花桥看了眼手表，打开冰箱取菜出来。
　　“走了三个来小时，估计到启县了。”黎逢春说道。

　　“呀，你这都能算准？是不是常去省城？”花桥摸出手机，给安凤敏拨过去一个电话。
　　黎逢春对她笑笑，示意她先听电话。

　　很可惜，电话没人接——安凤敏的手机也常是静音或者振动，现在她注意力大概都在花樨身上，顾不过来。

　　“没去过，我也是听周围人聊天说的。”黎逢春这才回了一句。
　　“我也是上大学才去的，只不过上车就睡觉，除了到终点，其他时候都不知道哪里是哪里。”花桥按下蒸饭键，跟黎逢春一起蹲在地上拣豆芽。

　　“我还没出过雁城。”黎逢春将豆芽皮扔进垃圾桶，说道。

　　糟了！
　　花桥心中一紧。

　　刚刚那么说，是不是有些讨嫌了？像是故意显摆什么一样……
　　可她也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话到了那个地方，随口说一句罢了。

　　要跟黎逢春解释吗？
　　万一黎逢春也没多想呢？
　　……

　　花桥一纠结，二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还是黎逢春继续开口：“等我挣点钱就去，到时候还要去首都、沿海……都走一走看一看。”

　　她声音轻快如常，没听出半分不快，反而带着点期盼的愉悦在里面。

　　花桥松了口气——黎逢春坦坦荡荡，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两个人备菜很快，炒菜时花桥掌勺，黎逢春就站在她旁边陪着。
　　花桥怕她被油崩到，挥着铲子赶人，黎逢春却怎么都不走，手上还抓了块抹布，时不时擦两下炒菜时溅在外面的油点子。

　　厨房窗户只有一小扇，排风也只有巴掌大，吸油烟机只能吸油烟，吹不出来凉风，很快，原本就狭小的厨房温度骤升，闷热极了。

　　花桥一热就出汗，炒菜的间隙，她抬起胳膊，用大臂蹭了蹭脸上的汗珠。

　　“我帮你。”黎逢春从她侧后方伸过一只拿着纸巾的手，在她额头和鬓角沾了沾。
　　“你看咱俩像不像唱双簧的？”花桥看了一眼黎逢春从自己身后伸出的手，笑道。

　　“村长讲话是吧！要我给你披个外衣，再戴个帽子不？”黎逢春在花桥身后咯咯笑，手也不忙着往回抽，而是换了个方位，又沾了两下她脸上的汗。

　　好近。
　　她的心在跳。

　　花桥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瞬。

　　黎逢春就站在她身后，她能用自己的后背感受到她的身体，饱满的、柔软的起伏，还有十分有力的心跳……

　　花桥头上的汗渗得越来越多，她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铲子把也变得滑溜溜的，快要握不住了。花桥抓着炒锅柄的手挪到灶台边，“啪”一声将煤气灶关上。

　　“来，我来盛菜洗锅，你炒下一个。”黎逢春从花桥身后闪开，拿走炒锅就要往盘子里盛菜。
　　“嗯。”花桥端过另一口锅——这口锅比炒锅大很多，能炒能蒸，还能炖一大锅肉菜。

　　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跟黎逢春背对背站着，花桥不再心慌手抖，“刺啦”一声将切好的葱姜蒜倒入锅里。

　　花桥分析了几秒，认定自己紧张的是她从未与人如此亲密的缘故。

　　安凤敏是个严肃的人，她们不会像其他母女那样，上演手挽手一同逛街或者搂着脖子撒娇的戏码。事实上从她记事起，除了偶尔生病，安凤敏连抱她都很少。
　　跟大姐二姐倒是拉过手、挽过胳膊，不过那都是初中以前的事了。

　　初高中她也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安凤敏会调查她的朋友圈子，学习差的、有哪怕一丁点坏毛病的，都不让她交。上了大学好容易有了一个，结果不到一学期，那女孩恋爱了，整天跟男友出双入对，跟她就淡了许多。

　　所以我不习惯跟人贴这么近，往后得多习惯习惯。

　　花桥在心中给自己下了个结论。

　　两菜一汤上桌，花桥找了个大碗，给黎逢春装了冒尖的一碗饭：“不够还有！”
　　这是安凤敏说的，请人吃饭，宁愿剩一些下顿热着吃，也不能让客人吃得欠火。

　　黎逢春毫不推辞，跟花桥一起上桌，捧着大碗就吃。

　　她用筷子水平很高，从豆芽上脱落的豆子滑溜溜的，她说拈就拈起来了；一大筷子菜，长长短短吊着一串，她也能平稳地将它们带进自己碗里，放在米饭上，一大口扒进嘴里。

　　她吃得大口，却没一点吧唧嘴声，还带着点节奏感，让人感觉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手里那碗饭更好吃的东西了。
　　花桥有些开心——黎逢春吃得这样香，肯定是因为自己厨艺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