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9、大姐

　　“快，我买了三份，你吃一份，其余的咱们给阿姨和姐姐带去，这里去省城走高速都得五个小时呢，空着肚子根本受不了。”黎逢春一步跨上最后两级台阶，伸手掂了掂花桥收拾好的箱子：“不太沉，还好。”

　　花桥摆手：“我不饿，才起来不久，吃了包子和稀饭的……你吃了没？要不先进去，你吃点再说。”
　　“我吃了，不到十一点那会儿，张姨的青椒炒肉夹馒头，我吃了四个。”黎逢春比了四根手指出来。

　　张姨这个人花桥从黎逢春口中听说好几次了，她在市场另一排卖调料干杂，门口支着个蜂窝煤小炉子，饿了就做饭，香味能飘小半个市场。
　　黎逢春每个月给张姨一些钱和肉，中午就在她那里蹭饭。

　　“那……”花桥想了想：“咱们先去医院吧，我二姐也在那，这份饭给她吃好了，买饭多少钱？我给你。”

　　“等会儿说吧，咱先走。”黎逢春将那串饭盒递给花桥，单手拎起拉杆箱就往楼下跑。
　　“哎！你慢点，咱俩抬着啊！”花桥在后面追。

　　“不用！搬东西就得一口气！”黎逢春的声音已经在一层楼之下了。
　　花桥只好跟着她往下跑。

　　单元楼门口停着辆猪血红的三轮摩托，轮子和后斗上还糊着些泥。

　　“着急赶来，问隔壁借的，快上车！”黎逢春将箱子放进后斗，拉着花桥在驾驶位旁边坐下。

　　摩托车花桥坐过，三轮摩托还是第一次。
　　三轮摩托声音更大一些，颠簸感也更甚，她右手胡乱抓住一根不知干什么用的杆子，左手就小心翼翼地缩在身后——黎逢春坐在她左边开三轮，她生怕影响到她。

　　“怕不怕？”三轮上了大路，飚得飞快，黎逢春大声问她。
　　“不怕！”花桥凑近了黎逢春一点，用稍小一些的声音答道。

　　黎逢春身上带着点昨晚洗澡的香皂味，还有些菜市场味，她出了些汗，几种味道蒸腾在一起，居然一点也不难闻，还有种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花桥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黎逢春穿着件倒罩衣，看书嗑瓜子、骂人做生意……她样样不落，样样都做得很好。

　　“那只手把住，这只手搂着我，马上大下坡了，小心！”黎逢春叫嚷道。

　　雁城经济不发达，有钱人少，路上车也不多，她俩在路上飙三轮摩托，惹得不少路人侧目。

　　“我……”花桥想说不用，但黎逢春已经腾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揽在了自己腰间。

　　黎逢春穿了两件，里面是件中袖，外面是连帽的外套，都挺薄的。

　　花桥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和呼吸的起伏正在一点点穿过两层衣料，慢慢向她的掌心浸过来。
　　在彻底感受到黎逢春身体的那一刻，她的手下意识退缩了一下，又有些不自然地恢复了原状。

　　“噗……”黎逢春忽然笑出声：“干嘛呀，突然挠人痒痒。”

　　“对，对不起！”此时已经冲下坡了，花桥的手僵在原处，抽回来也不是，用力搂着也不是，尴尬极了。

　　“没事，搂好，坐稳！”黎逢春抬屁股又往左让了让，将自己的腰扎扎实实怼在了花桥手上。

　　她的腰好结实，触感是弹的，不是那种囔囔肉……不知道两只手环抱一下是什么感觉……
　　不是，想什么呢！

　　花桥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了脑子里奇怪的想法。

　　三轮开进医院停车场，黎逢春又扯起箱子往里跑，跑出几步之后忽然退回来：“你大姐得的什么病？”
　　花桥咬了咬唇，声音很轻：“流产了。”

　　“哦！那就这边！”黎逢春没继续问，又拉着箱子朝住院部跑。

　　花樨还昏迷着，鼻子里插氧气管，手上打吊瓶，身上还连着一台监控各种的仪器，正被医护和安凤敏陪着上电梯。

　　“阿姨！阿姨！”黎逢春远远叫了两句，拎起箱子冲到电梯口：“我跟花桥来给你们送东西。”
　　花桥在体力上根本不如黎逢春，气喘吁吁跟过来：“妈，二姐，饭……饭，小黎买的，你们快，快吃些。”

　　安凤敏看她二人一眼，接过箱子和盒饭：“这里来不及了，上车上吃吧。小黎，你帮了我们大忙了，阿姨现在有事，等回来再好好感谢你。”
　　“没事，阿姨，我反正也忙完了，顺手的事，祝你们一路平安，姐姐早日康复啊！”黎逢春笑着跟众人一起上了电梯。

　　“老三，我不在你也要严格要求自己，好好备课上课，注意别因为这事耽误影响了学生。”安凤敏看向花桥，语气略微严肃了些。
　　“嗯，妈，我知道。”花桥点了点头。

　　“我们最多一周就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别害怕。”安凤敏低头掖了掖花樨的被角，继续说道。
　　花桥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花樨耳朵被纱布包扎过，颧骨旁边有一片青紫，嘴唇苍白，上面有几道深刻的红色裂痕……
　　花桥别开眼，她怕自己在这里哭出来。

　　花檀用手中的棉签蘸了点水，轻轻在花樨唇上蹭了蹭。
　　棉签上立时也被染了点红。

　　载着花樨和安凤敏的车开走，剩下的三人还站在医院门口，远远望着已经变成一个小白点的车。

　　“你是花桥的朋友？姓李……黎？”花檀叹了口气，转过脸跟黎逢春寒暄。
　　“黎，黎明的黎，黎逢春，姐好。”黎逢春笑着应了一句。

　　“谢谢你帮忙……吃了吗？走，我请你们吃饭，想吃什么？”花檀问道。
　　黎逢春连连摆手：“姐，不用，真不用，我才吃了没多久，不饿的。”

　　花檀还要再说些什么，电话却响了。
　　是律师那边打来的，约她见面。

　　花檀只好前去赴约，临走不忘嘱咐两位妹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黎逢春又带着花桥回了四中。
　　这次不赶时间，她骑得倒是很慢。

　　“你还会开这个，真厉害。”花桥摸了摸车把手，感叹道。

　　“我家以前有一辆，我走山路都不减速。”黎逢春言语里很有些骄傲。
　　只是骄傲很快就变成了黯然：“后面被我弟开出去瞎玩，撞坏了。”

　　花桥叹了口气：“你弟真是……”
　　“呵。”黎逢春冷笑一声：“别看他这个狗样，学校里、其他学校，都有女生上赶着想当他女朋友，唉，小女孩们还是太天真了。”

　　花桥看着黎逢春的侧脸——黎逢春长这样，她弟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小女孩们可能天真，但眼不瞎，一张好看的脸还是很能吃得开的。
　　就像……大姐和王建民。

　　三轮车开进四中家属院，花桥看着跟她招手告别的黎逢春，又回头看看楼上空荡荡的家，忽然道：“逢春，你……能陪我上去坐会儿吗？”
　　她声音不太大，但黎逢春还是听到了。

　　她爽快地从车上跳下来，钥匙圈在修长的手指上打了个转：“好啊，正好渴了，在你家喝杯水。”

　　“我大姐就是上学的时候跟我大姐夫在一起的。”花桥搬了个小板凳，隔着茶几坐在黎逢春对面，边抠手指边低头说道。

　　黎逢春恍然——花桥大概是刚刚听了自己的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高中吗？还是大学？”她小心地问道。

　　花桥摇摇头：“我大姐学习不太好，上的中专，雁城职校。”

　　“学的服装裁剪，跟大学里面那种服装设计还不太一样，学裁剪的出来基本上只能当裁缝。”花桥自顾自说了下去。

　　大姐的事还是太重了，她去不了省城帮忙，律师的事二姐肯定也不会跟她商量，现在她只好找个人倾诉，最好再一起同仇敌忾，将王建民全家都骂一遍。

　　“那也很好啊，是一门手艺呢。”黎逢春总觉得坐在沙发上跟对面矮一截的花桥说话很别扭，于是也拉过一个小板凳，跟花桥并排坐在一起。

　　“我大姐夫王建民也在职校上的学，学汽修，他应该跟你弟弟一样，有点混混那个感觉，但长得一表人才。”
　　“黎硕才一表人才个屁。”黎逢春嘴角抽了一下，恶狠狠骂道。

　　“我大姐没毕业就怀孕了一次，我妈带去医院做的人流。她们觉得我当时还小，什么都没告诉我，但一两年以后，医院收费单子还是被我不小心看到了。”花桥的声音不大，闷闷的。
　　黎逢春心里有些难受，伸手搭上花桥的肩，轻轻拍了拍。

　　“家里人同不同意也就那样了，他们毕业就办了酒，等王建民到年龄才去领的证。我妈很不同意，办酒都没去。”
　　“我一直不知道王建民有暴力倾向，大姐从来不跟我说，我妈和二姐也绝口不提。”

　　“我姐这次就是怀孕了，但被他打到流产……”花桥抽了一下鼻子：“我大姐今年八月就三十岁了，她还挺喜欢小孩的，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她将头埋进手中，低低地啜泣着。

　　黎逢春伸长双臂，轻轻将蜷成一团的花桥搂进了怀里。

　　花桥先是小声啜泣，后面慢慢放开了声音，最后一边趴在黎逢春怀里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帮着大姐倒苦水。

　　“他们凭什么这样……我妈罚我大姐也只是用尺子打她手掌和大腿！我大姐从没有遭过这种罪，王建民真是畜生……”
　　“真不是东西，狗杂种，什么时候给我遇上了，非把他打得妈都不认识不可！”黎逢春也跟着咬牙切齿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