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离》照夜清晚

2、第一章第一回 雪夜提灯行

　　文安三十年，除夕刚过，隆冬的冷意席卷了整个上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今年不知怎的，好像一整个冬天都在下雪，没有停过。上京被裹在一片素白中，这座北周最繁华最热闹的城，这个冬天竟是一反常态的冷清了。
　　唐家大宅的小院里，一个红衣女子坐在石凳上，呆呆望着满庭枯树出神。
　　奇怪的是，她分明穿着最炽热的颜色，看上去却是那样冰冷，好像要与周围雪色融为一体。
　　女子身上围着一件厚重的狐裘，可毕竟在这冰天雪地里坐了这么久，浑身上下早该是被冻透了。
　　在她身后，一个侍女望着自家小姐裹得厚实看上去却依旧清瘦的背影，难免心疼。可小姐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不进屋，偏要在屋外看雪景。
　　风寒刚刚痊愈啊，身子骨正是虚弱的时候，哪经得起这么冻。
　　侍女站在廊下干着急。
　　终于，侍女不知是第多少次走上前，凑近坐在院中的人，俯身劝道：“小姐，咱们进屋吧，这外面可是冷的紧，您身子刚转好些，经不住寒的，老爷还特地嘱咐我们这几日要仔细着点儿，若是再病了可不好。”
　　事实证明，搬出父亲唐渊压根没用。
　　京墨回过神，却好似根本没听见这话，神色淡淡，稳坐如钟。
　　她喃喃道：“又下雪了啊……你看这雪，将平日里的吵闹人语全都盖下去了。”
　　她说话声音很小，几乎是气音，荷清却听得分明，可她一时也不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
　　京墨也没在意她是否听懂、是否回应，只是自顾自的接了下去：“隆冬将去，雨雪消融，那些脏污的、不堪的，便都该露出来了……”
　　说到这里，她神色有些黯然，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淡淡勾了勾唇：“罢了，这样也好，瑞雪兆丰年。”
　　语罢，她自嘲的笑了笑，依旧没等荷清回应，便轻声道：“进屋吧。”
　　荷清忙应了一声，边在心里暗暗念叨“谢天谢地”，一边过来扶她。
　　许是坐了太久，京墨的腿脚都冻得有些僵了，一时竟使不上力气站起来，借着侍女的力才勉强起身。
　　她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顿住，转过身问：“我兄长是不是快要回京了。”
　　荷清颔首，微微笑道：“是了，公子昨日里来信，说是前些时候被小事绊住，耽搁了了行程，没赶得上除夕，不过上元节应当还是赶得及的。”
　　“老爷整日说，平日里见公子一面就是万分艰难，这会过年了还不回来，怕不是要忘了他这个爹了。”
　　京墨淡淡笑着摇摇头：“够快的了，我还以为要开春了才回来。再者，兄长那性子，也不是什么寻常小事便能绊住的，定是遇上了大麻烦，人还平安便不错了。先前那桩‘小事’，可是去了兄长半条命。”
　　她语气温和平缓，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荷清后悔自己多嘴，忙道：“老爷也是挂念公子。”
　　京墨没有说话。
　　唐家长子唐京淮，她的亲兄长，其人可谓是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品貌才德样样上乘。好好一个皎皎君子，满腹才华却不乐意入仕，转头便跑去江湖上闯荡了，除去逢年过节基本见不到人影，倒是乐得逍遥。
　　提起这位格外别具一格的唐家公子时，旁人皆道可惜，唐渊也是经常被气得跳脚，每次想起来都是好一番念叨。
　　如今的唐家，唐渊唐泽两兄弟，一个辞官一个贬官。唐渊长子唐京淮不争气，不愿入仕，注定无功，幼女唐京墨体弱，多病易折，早已不是当年那副鼎盛的模样，门前也是奚落。
　　在世人眼中，唐家到了如今这一代，落魄已经是必然。
　　唐氏掌握近百年的北周大权，似乎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这件事中的牵扯纠葛太多，京墨知道自己又想偏了。只是近来琐事繁杂，总还是要多思虑一些，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抬步走进屋去。
　　屋里燃着火盆，很是暖和，褪去狐裘也不冷。她总是比常人要畏寒得多，调养了这么多年，换了不知多少个医士多少张方子，也总没个成效。其实就是身子骨坏了而已，根基毁的彻底，再多的药都填不了亏空，偏偏唐渊和唐京淮父子俩都不信邪，天南海北的找医士寻药材。
　　她伸出手，烤着冻得泛白的双手。荷清便端来每日进补的药，搁在桌案上，提醒自家小姐又该喝药了。京墨偏头看向那碗乌漆嘛黑还冒着热气的药汁，脸上神色瞬间变得五彩缤纷。
　　她苦大仇深的盯着那个药碗，半晌，她瘪了瘪嘴，伸手拽住荷清的袖子，小幅度晃了晃，然后抬起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可怜巴巴的说：“我能不能不喝药啊，太苦了……”
　　那话中的委屈简直要溢出来。
　　荷清无语望天。
　　她家的小姐，撒娇装可怜这一招简直已经用的炉火纯青了。
　　京墨本就生的好看，眉眼精致，明眸皓齿，比瓷娃娃还精致上几分。这样一副好模样，装起可怜来简直是如虎添翼，就没有不管用的时候，连最古板的唐老爷子见了，都难免轻声宽慰上几句。
　　偏生荷清这几个京墨的贴身侍女不吃这一套，毕竟她们小姐想用这一招来逃避吃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可以，小姐。”荷清板着脸，完全不为所动：“良药苦口，小姐若是觉得苦，可以含一块蜜糖。”
　　说着她将桌案边缘的一碟糖推到唐京墨手边。
　　唉，撒娇不管用了啊……
　　京墨在心中哀叹。
　　想来这次的药是逃不掉了。
　　想到这里，京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好吧。”
　　她伸手捞过药碗，面无表情地将药汁一饮而尽，将碗递给荷清，还顺手往嘴里塞了颗蜜糖。
　　她其实没有那么怕苦，只是不想再日复一日的吃药了而已。
　　侍女夙蕊刚巧在这时候推门进来。
　　“小姐。”她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足指长的小纸筒，双手递给京墨：“大公子来信了。”
　　纸筒上封着红色蜡封，印着唐京淮特有的标记。
　　加急密信……
　　京墨挑了挑眉，接过纸筒，融开蜡封，将信纸摊平在桌案上。
　　约莫是写的急了，信上字迹有些潦草，内容也很简洁，只有寥寥几言。
　　“十年前旧案新证，不日返家，到时详议……”京墨轻念出声。
　　信被投进火盆，等到纸张被火舌舔舐殆尽，她拿起火钳，将纸灰拨进炭火下面。
　　“信从哪里寄来的。”京墨问。
　　夙蕊道：“江南。”
　　江南……
　　十年前旧案……
　　京墨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十年前旧案，这个名字在唐家只代表那一件事……
　　北周的都城上京，有四大姓位列世家之首——唐、魏、殷、白。
　　唐家百年世家大族，世代文臣，是顶国柱梁。
　　十年前，京墨的祖父身为丞相，辅佐了三代君王，其二子唐渊唐泽，一个是朝廷要员，一个是封疆大吏。那时的唐家，几乎到达了权利的顶峰，青史留名，必传百代。
　　可是，功过必噬，盛极必衰。
　　京墨就是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上，应了皇帝诏书进宫。
　　说是皇后在宫宴上见过她一次，喜欢的紧，便邀进宫来小住。
　　可任谁知，这一进宫墙，便出了大事。
　　京墨日常的饭食被人加了剧毒，性命攸关，几乎半只脚踏进阎王殿。但她福大命大，刚巧有人愿意搭救，没过鬼门关便被拉了回来。只不过，因为年纪太小，难免伤了根基，自那之后便畏寒、多病。
　　过去这么多年，唐家人从来没有放弃过查找这桩案子的幕后黑手。可惜当年之人心思缜密，行事也狠毒，似乎所有与之有牵连的人都被灭了口，没留下一丁点儿线索，所以唐家查了这么多年，依旧没能查出个所以来。
　　这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个“新证”，又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实在是蹊跷，免不得要叫人多想。
　　正琢磨着，外头却突然来了侍女传话。
　　“小姐，老爷唤您去前厅用膳。”
　　京墨的思路被打断，便再难寻到那一点头绪，只得做罢。
　　前些时候染了风寒，这两天刚刚痊愈，她本是没什么胃口的，却也不好叫父母替她忧心，于是只应了一声，便披衣起身去了前厅。

　　大抵是颜氏也发觉这几日唐京墨吃的少，于是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些女儿爱吃的可口小菜。京墨虽有心事，却也不忍拂了母亲的一番心意，用的竟比平日里还多些。
　　膳后，京墨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刚欲行礼离开，唐渊却忽然叫住她：“墨儿，你留一下我和你母亲有些话想对你说。”
　　于是她又坐了回去。
　　“爹娘有何事？”
　　唐渊看着女儿，张口欲言，欲言又止，踌躇半晌，斟酌再三，最后用自己最温和最慈祥的语气说：“墨儿啊，你已经及笄了，也该……考虑考虑婚嫁之事了。”
　　颜氏也附和般点了点头：“不知墨儿在这京中可有中意的儿郎？”
　　京墨闻言，扯了扯嘴角。
　　若是说京中那些“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那应当是没有的。
　　至于其他的……她心中倒是有一个名字，只是不该放在明面上说。
　　于是她摇了摇头。
　　这样的结果其实是在唐渊的意料之中，毕竟那些个废物纨绔他自己也看不上，但还是避免不了假模假式的问几句。
　　“京中适龄的儿郎我和你母亲都瞧了一遍，魏家公子如何？”
　　“魏唐两家素来不合，不妥。”
　　唐渊干笑两声，继续道：“那白家的呢？”
　　“粗俗匠人，不喜。”
　　唐渊：“……”白家公子……相貌应当还是不错的……
　　“周家幺子呢？”
　　“他有心上人，据说都已经私定终身了。”
　　“陈家次子呢？”
　　“爹爹可能不知，这位陈家公子，极其喜欢顶着他哥哥的名头，出去逛青楼。”
　　唐渊：“……”这都是什么牛鬼蛇神！还是细细筛选过数轮的。
　　“那殷十二呢？”
　　京墨闻言皱了皱眉：“殷折青？”
　　“是。”
　　“太聒噪。”
　　“……”
　　唐渊有些心累。
　　他叹了口气，向颜氏使了个眼色。
　　颜氏会意，起身道：“妾去备些茶水点心来。”
　　她转身出了前厅，不多时，便有侍女端了早已备好的茶水点心上来，颜氏却不见了踪影。
　　待到左右皆屏退，唐京墨又眯着眼睛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了屋外甚至于院外都没有人，方才淡淡道：“爹爹有何想法？”
　　那杯中茶一闻便知是上品，定又是爹爹从祖父那里偷拿的，不喝白不喝。京墨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唐渊倒是没答她的话，反倒是笑眯眯地说：“如今上京城局势风云变幻，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京墨一口茶水直接呛住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过后，她拿帕子拭去唇角的水迹，抬起眼睛沉默的看着父亲。同时，唐渊也看着她，笑得像只憋着一肚子坏水的老狐狸。
　　这种大事，有朝一日竟然也会问到她的头上，真是奇怪。
　　两人都不作声，就这样僵持着。
　　良久，京墨面无表情道：“北周律法明确规定，女子不得妄议朝政，爹爹莫不是忘记了”
　　可谁知唐渊却是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说：“你对这些并非一无所知，多多少少应当是有些想法，父女之间闲谈而已，聊聊又不掉脑袋，而且你哥哥不在，爹不也只能找你了。”
　　京墨：“……”
　　好茶静心，她又抿了一口。
　　这意思已经挑的不能更明白一点了，于是她索性破罐子破摔。
　　“文安帝年事已高，心力不支，政事上多多少少会疏松些，难免叫一些人钻了空子。待年后，大臣们该是要上奏立储一事了。”
　　唐渊肯定的点了点头，接上她的话继续道：
　　“文安帝有九个儿子，到今年……哦不，应该是去年冬天十一月，已经全部及冠了。朝局大动是迟早的事。不过这九皇子也是……”他顿了顿，而后摇摇头：“刚及冠就搅得这样人心不安，真真是个大变数，如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很微妙的停了下来。
　　京墨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九皇子李怀洲，封号为昭，昭王。他如今刚刚及冠，应当正值……用人之时。
　　北周习俗，男子弱冠宜娶，女子及笄宜嫁。
　　她低下头：“昭王殿下的确惊才艳艳，毕竟是瑶贵妃的儿子，相貌也是丰神俊朗，我嫁过去，不委屈。”
　　唐渊看着女儿，不禁叹道：“爹爹自小便亏欠你良多，如今……却是再也偿不了了。”
　　京墨只盯着茶碗，不作声。
　　“……但是，这就是命啊。唐家注定了是棋子，逃不掉的……”
　　京墨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索性不多管了，只是笑笑，问道：“爹爹如今已经辞去丞相一职，现下并非官身，对这婚事怕是有心无力。”
　　唐渊闻言，脸色瞬间变得五颜六色，满心的父女情深、凄苦无奈一下子叫她灭了个干净。他一脸“你怎么就这么恨嫁”的表情，气急败坏地使劲拍了一下桌子。
　　京墨无辜的看着他，好像在说“这不是你的安排，怎么又怨上我了”。
　　唐渊：“……”
　　见女儿依旧波澜不惊，唐渊沧桑的仰头叹了口气。
　　“这事不肖你费心。”他说：“有野心的人，无需多言，自会上钩。”

　　待京墨从前厅出来，天已经全黑了。
　　鹅毛般的雪又飘起来，纷纷扬扬的铺满了天地，将庭院中的亭台楼阁一一遮了个严实，连路都看不分明。
　　荷清抱着一件大裘站在廊下，手里的灯发着昏黄微弱的光，灯里的烛火随着风晃个不停，好似下一秒就要熄灭。
　　她见京墨出来，急忙上前替她披上狐裘系好带子。
　　有婢女送来伞，京墨伸手接了。
　　她对着眼前漫天的茫茫大雪凝望许久，最后呼出一口气，撑开伞。
　　“走吧。”她淡淡道。
　　荷清应了一声，提灯走在她身前半步。
　　两人的身影渐渐没在大雪中。

　　在这个雪夜，无数纸张情报自唐家传向四面八方，虎视眈眈的人们收到了同样一封令人捉摸不清的密信。
　　在东翎街的一座大宅里，男人将手中密信投入火中。
　　他一身紫色华服，没有带着冠，只用莲青色绸带草草束了，衣襟袖口处皆用金线勾勒出繁复的花纹，纹路在昏暗的火光下熠熠如流华。
　　男人盯着被烧成灰烬的信纸，狭长凤眼眯了眯，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通体莹亮的玉扳指。
　　随后他轻笑了声，懒散低沉的嗓音在一片昏暗中响起。
　　“唐家长女要议亲了……”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持刀侍卫，笑道：“柏舟，你觉不觉得，咱们这昭王府……缺了个王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