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南风起》谭之容

13、往事（已修）

　　周念南的回望是感谢，她已经见识过他的细致，只是没有料到还能延续到饮食习惯这样的细节上。
　　——张家她读书时去得多，厨师都记得她不习惯芹菜的气味。
　　她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原因无他，搁在桌上的手机疯狂震动了起来。
　　这种发消息的方式，不做第二人想，肯定是张斯斯。

　　打开微信，她毫不意外自己已经被拉进一个叫【正义吃瓜联盟】的群。
　　群成员三人。她，张斯斯还有江盟。
　　群里全是张斯斯的发言。

　　【有吗有吗有吗？】
　　【周华生，空气里的香水味你都要给我捕捉出来。】
　　……
　　【座椅上的头发丝，也是有可能的。】
　　【期待地搓手手jpg】

　　中途江盟发了一句：【教授一直在看你】，彻底被张斯斯无视了。

　　【就算是偷家，你们也该结束了吧！】
　　……
　　【华生，你被擒住了吗？】

　　张斯斯一直是急躁的性格，最受不得等待，而周念南平和周正，两个人契合得像乐高积木。

　　她看一下手机，才八点多。
　　【无事发生。】
　　【吃饭，餐桌上都是男的。有一个很漂亮的妹妹。】还没说完，不小心按错发送键发了过去。
　　张斯斯：【重点来了。】
　　周念南：【是他朋友的女朋友。】
　　张斯斯：【……你怎么能断句在这么重要的地方！】
　　周念南埋头偷笑：【我不小心按错了。】

　　在她没留意的身侧，江初礼觑了一眼低头发消息的周念南，又意味不明地拍了下张延卿的肩膀，“呵”了一声。
　　他们一起吃饭这么多次，他就没见人特意提出来说不要放芹菜。那这个要求提出来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张延卿不予理会，他看向对面正认真吃饭的秦完时，岔开话题，“欧洲那边谈得怎么样？”
　　“创业公司中，这家算得上巨头，最有希望。但现在的问题是，它的所有权和估值结构有点儿复杂，估计还有得谈。”
　　OpenAI眼下正热，秦完时去谈的这家公司正是这波热潮中估值最高的创业公司之一。作为当红独角兽，据说它的创始人还在融资候选人中“货比三家”。
　　有竞争才更有吸引力，扬帆资本从来不惧这样的挑战。

　　傅真提醒两人：“饭桌上说这些，太影响胃口了吧！今天可是接风宴啊。”
　　他是傅家娇宠长大的小儿子，最不耐烦这些股权啊，估值啊，投资的话题。

　　公司业务上的话题到此为止。
　　江初礼兴起：“那今晚高低得喝点儿，完时辛苦了。”扬手叫侍应生将之前存的酒拿过来。

　　张延卿探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将周念南手边喝了一半的杯子倒上。

　　傅真看热闹不嫌事大：“南南妹妹也喝点儿吗？”
　　他性情散漫却不缺人情世故，看出来周念南的拘谨和局促，话题里将她带上。

　　张延卿想也不想开口替她拒绝：“她酒量不好，待会儿得替我开车。”
　　周念南以为对方给她找的借口，但她的酒量确实，算不上好。

　　大四毕业那一年，她才第一次喝酒。
　　毕业宴席上，班上的女孩子们眼睛红红，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离别的氛围太过蛊惑，她鬼使神差拿起了眼前的啤酒瓶。事后据来接她的张斯斯说，250ml的啤酒，她只喝了一半就趴下了。
　　工作这么几年，她的酒量见长，遇到拒无可拒的场合，才抿一两口。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
　　桌上几个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周念南解释了后半句话：“我最近住斯斯的房子里，和延卿哥同一个小区。”

　　离职的话她得从公司宿舍搬出来，已经和斯斯说好了，还是先借她的地盘过度一下。

　　江初礼在桌子下碰了碰小女友的腿，递了个眼神过去。
　　小女朋友叫徐梦然，刚刚毕业，跟江初礼交往了半年。两人默契惊人，她站起来换到周念南右手边的座位，笑嘻嘻地：“你们喝你们的，我和漂亮姐姐贴贴。”
　　徐梦然活泼得不像话，一身短打小可爱，腰细腿长的，拉着周念南开始夸她的搭配真好看。

　　周念南恍恍惚惚觉得这个流程有点儿眼熟，下意识眼神求助场上她最熟悉的人。

　　张延卿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倾身靠了过来等她开口。
　　周念南注意到他浓黑的眸色，眼神里的放松之意明显。那股熟悉的木质香调，幽幽的，绵长的，一丝一缕的顺着她的神经往里钻，她只得干巴巴地悄声说了句：“那你少喝一点。”
　　其他人我都不熟啊！你可不能喝醉了。

　　听的人心里微微一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饭局结束的时候快十点。
　　周念南对徐梦然的认识已经从“张延卿朋友的女朋友”进展到了“在恋情里一路高歌猛进的虎妞”。
　　徐梦然扫了周念南的微信，恋恋不舍：“南南姐我们下次单独约啊！”

　　周念南不清楚张延卿喝了多少，但对方眼神清明，脚步沉稳，应该是没有喝醉的。

　　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她回去的路程显然要比别人坎坷一些。

　　张延卿的话不是开玩笑，只是他的车和她的车太不一样了，她坐驾驶位上有种小孩开大人车的感觉，视线的陡然抬高让她无所适从。
　　“别紧张，和你的车差不多的，大同小异。”张延卿坐副驾驶上安抚她。
　　大约是发小局让他放松。他一手闲适地撑住下颌，一手搭在腿上，姿态舒展。

　　周念南紧张到手心冒汗，心里腹诽：哪里差不多，你的车后面起码要加个零好不好……
　　除了教练车，她只开过自己那台小迷你。

　　她低着头在座椅上摸了半天，才找到调节座椅的按钮，将驾驶位调整到她合适的高度。然后转身研究中控台，启动按钮，空调，行车灯……

　　到底将车开上了路，以龟速。
　　盛夏的深夜，暮色低垂，路上的车少了很多，她偷偷从后视镜里观察身边的男人，他闭上了眼睛，右手抵在太阳穴上按压着。

　　人喝了酒的反应不一样，像张斯斯，喝多了就高兴，恨不得拉着全世界起舞；也有像张延卿这样，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大概是察觉到了车里的氛围寂静得过分，他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后视镜里周念南的目光，问：“怎么了？”
　　周念南直觉他现在的心情应该还不错，但他们的关系又没有熟到她可以问他对象的地步。
　　多少有些突兀了。

　　她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摇头，目光直视前方。
　　但身边人的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似乎有种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执着。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这一点从他另起炉灶独辟蹊径的创业路径就能看出来。

　　周念南有点不大自在。
　　张延卿在她和张斯斯眼里，一直是长辈般的存在，家长会上第一次见面，他看她们的眼神就差把“小屁孩”三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沉默片刻，她还是问出了声，“……那我问了，你不要生气。要是不方便回答你就直接拒绝，……只是闲聊。”铺垫了一层又一层，真正说出口还是不好意思，“我和斯斯有点儿好奇，未来的嫂子会是什么样的人？”

　　那双幽深的眸子盯着周念南。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女生柔和干净的侧脸因为他的目光而微微泛红。她皮肤白，浓密长发别在耳后，露出一小截细细的脖颈。
　　他有点儿出了神。愉悦感随着酒意绵绵升腾，放大了此刻的情绪。

　　前头亮起了红灯。
　　周念南轻轻踩下刹车，转过去的视线直接与张延卿的目光相撞。
　　意料之外的轻松姿态，左手手肘支在扶手箱上，加上柔和眼神。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将视线移回面前红色的车尾灯。

　　“你……想知道啊？”张延卿抬手解开衬衫领口，慢条斯理开口，“张斯斯让你来问的？”
　　周念南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尴尬抓紧，“就，大家都挺好奇的。”

　　“也包括你？”

　　周念南胡乱点头，她在张延卿面前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张斯斯代言人。
　　副驾驶座的人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车里就安静了下来。

　　张延卿想起几年前在纽约的公寓。
　　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
　　空气里漂浮着女孩儿身上独有的淡淡的香气，和药味。

　　他那时候为了独立创业的事情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张宏安放言不会给他一分钱，切断了他的一切资金来源。
　　寸土寸金的华尔街，一个招牌掉下来，砸的个个都是有来头有背景的人物。

　　他度过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没有豪门光环，没有足够资金。人人都知道他父亲的反对，人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守业不好吗，非得折腾着来证明自己。

　　他咬紧牙关撑住。
　　像所有创业的年轻人一样，被现实世界催着飞速成长。
　　手头的资本干不过成熟的投资机构，看好的项目转眼被人抢走。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回国。

　　那年冬天的元旦，周念南冒着纽约的大雪出现在他眼前。
　　一身黑色长羽绒服，浅灰色针织毛线帽子上顶个白色的毛毛球。她大约没有经历过零下一二十度的纽约冬天，脸颊冻得通红，见到他的一瞬间还是扬起笑脸：“延卿哥，元旦快乐！叔叔阿姨和斯斯让我来看你。”

　　那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只因为张斯斯一句“不知道延卿哥在美国怎么样了”的念叨，她自告奋勇从美西飞了六个小时来美东看他。
　　她自费来参加一个在洛杉矶的游学项目，为此攒了很久的钱。

　　张延卿那时候为工作上的事情忙到焦头烂额，却还是带着她，穿越街头汹涌的人潮，去一家老牌牛排店吃了晚餐。
　　周念南偷瞄他不算好的脸色，吃得跟小猫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吃到最后张延卿终于发现，对面的人脸红得不正常。

　　她发烧了。
　　纽约室外实在太冷，的士太贵她又舍不得，坐公共交通从机场找到他的公寓，花了两个多小时。
　　他不敢将她一个人送回酒店，只能将她带回他的公寓。她一回去就开始吐，烧到说糊话。

　　少女躺在他的沙发上，盖着他的被子，难受又隐忍地哭泣。退烧药喂了三次才吞下去，一晚上反反复复的烧。

　　张延卿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尝试用冰块敷她的额头，用冷水擦拭她的手脚，却怎么也不管用。最后他蹲在沙发旁边，轻轻地拍她的背，温柔地跟她说话，像撸小狗狗的毛发一样，顺着她汗湿的脊背一下下轻抚。

　　零点的时候，窗外喧闹的倒数声传过来，“四……三……二……一……”。
　　巨大的欢呼声响起，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哈德逊河上绽放。她面色潮红的挣扎着醒过来，虚虚地揽住他的背：“延卿哥，元旦快乐。”
　　在烧糊涂的少女心里，此刻他不是冷冰冰的张延卿，他是被放逐被责罚的张斯斯哥哥。

　　少女潮湿的额头擦过他的脸颊，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莽撞完又闭着眼睛躺回了被褥堆里。
　　凌晨一点多，她难受的哼唧声最后终于变成安稳的呼吸声。

　　第二天纽约的雪停了，周念南看着坐在沙发边上睡着的张延卿，狼狈地跟他道歉，说给他添麻烦了，叔叔阿姨还有斯斯看他很久没回家，有点儿担心他。

　　他没有接这句话，只蹙着眉用温度计确认她的烧已经退了。
　　周念南摸不准他的脾气，不敢再开口。
　　心里却很沮丧，换她是张延卿，莫名其妙要来照顾一个不怎么熟悉的继妹的好朋友，也会不开心的。

　　张宏安对自己儿子苛刻，却对张斯斯很好，好到她难免带了一点儿惶恐，觉得自己抢了张延卿的父爱。他们闹成这样，张延卿不肯回家，她很想为张叔叔做点儿什么。
　　周念南知道好友的心结，她来美国游学，正好替她走这一遭。

　　这场发烧来得快也去得快。
　　她第二天下午如常登上回国的飞机，回到外婆身边才像散了那口真气，狠狠又烧了几天才痊愈。

　　洛杉矶游学因此蒙上一层冰凉的滤镜，轮廓模糊，细节湮没。

　　等张延卿以扬帆资本创始人的身份回国时，她身边已经有了初恋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