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南朝四百八十寺 ...

  •   明明刚挨了一顿拳脚,周探却没事人一样,到了晚上亥时,照旧打着灯笼,悄悄出了门办事,直到后半夜才回来。

      回来以后,他居然脸上一点疲惫的神色都没有,继续聚精会神地开始处理一摞文书。这已经是他到南齐以后,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忙碌又昼夜颠倒地度过夜晚了。

      张从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看向周探的目中,不禁又多了几分意外。

      从前,他只听说九皇子出身低微,性格唯唯诺诺,贪生怕死。可一起出使南齐,相处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九皇子这看似贪生怕死的外表下,颇有些其他皇子所不及的过人之处——忍耐,韧劲,深藏不露。

      若有机会,此子定能扶摇而上,争一争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也因此,张从云由冷眼旁观,变得乐意同周探一起出谋划策——对于他们这些臣子来说,有时候,站对了人比建功立业重要。而张从云向来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信心。

      就这样忙碌了几日,有一天傍晚,周探忽对张从云道:“你不是好奇父皇给我派了什么事么?走,今晚一起去一个地方。”

      张从云精神一振,连忙迈开一双短腿蹿出了门。

      一出门,才知道周探说的地方竟在南齐的皇宫里,而且还颇为神秘。为了低调,居然连坐马车去都不行。看来,今晚的事当真是机密了。

      南齐虽然不如北邺强大,不过江南之地还是富庶的,因此京城建康也是规模宏大,繁华熙攘。二人走了好远,才堪堪看见个宫墙的轮廓。

      走过一丛茂密的竹林,眼前忽现了座巧夺天工的恢弘道观,立着琉璃宝塔,高耸的屋顶上雕刻着群仙飘逸的身姿。香火袅袅,那些仙人的雕塑便好似在腾云驾雾一般。再一看,正门挂一副大牌匾——“洗华宫”。

      这样规模的寺庙,长安是绝对没有的。张从看得入迷,连连咂舌,没注意到前方的周探却一下刹住了脚步,直接撞了上去:“哦哟!”

      周探眼疾手快地立刻捂住他的嘴,把他拽到了一处竹篱后。张从云正要发问,却见了惊人的一幕,吓得一下屏息吞声。

      明明,没多久前,高欢才把高僖抽得趴在地上哭爹喊娘;可现在,高僖耀武扬威地站在数级高的台阶上,高欢则忍气吞声地跪在台阶下冰冷的石板路上!

      高僖身侧立了个奇装异服的男人。显然,就是他镇住了高欢。

      此人穿着一身青道袍,头戴道士冠。身侧立着两列侍从,均打扮成仙班童子模样,手捧各种法器、祈福用具。

      再一看,原来高欢是在请命——请他爹放下修仙伟业,回宫上朝。

      张从云不禁乐了:“原来是南齐那个想成仙想疯了的皇帝,这下有好戏看啦!”

      周探一言不发,只眼中掠过幽暗的光彩。

      高欢和高僖的爹——齐帝,怎么说呢,是个脑袋有点毛病的皇帝。

      历史上,皇帝经常有脑袋不好的,也经常有迷信的——可能一个人什么都有了之后,想要的东西就奔着位列仙班、长生不老去了。不过,若是一个皇帝脑袋不好还有迷信,可就祸国殃民了。偏僻这位齐国皇帝,很不幸,就是这样的人。

      齐帝沉迷修仙数年,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早年还只是花钱,建建“洗华宫”之类劳民伤财的宫观,最近逐渐开始不上朝,每日率着一班不是招摇撞骗就是疯魔成痴的“大师”,闷在洗华宫里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

      他儿子高欢可是个好太子,哪能放过他?一有空,就苦口婆心、绞尽脑子地想法让自家爹走上正轨。可惜收效甚微——齐帝嫌烦,干脆不见他了。

      实在是什么法子都试遍了还是没用,山穷水尽之下,高欢只好出了古往今来忠臣们惯用的一招——逼谏!

      今日一回建康,他便领着几个脖子硬、敢直言进谏的文官,跪到了洗华宫前。

      而周探和张从云路过的时候,这事正进行到精彩处——高欢又是一拜,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满朝文武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父皇了。需要御笔亲批的奏折已经堆满了御书房的桌案。儿臣还请父皇放下手中事务,回宫上朝,面见百官!”

      “吾早已经将此等俗务付尔打理。快快起身离去,勿要再纠缠不休。”

      齐帝高高站在台阶上,面色阴沉,似乎大为不耐烦,转身拉着公子僖的手要走。

      见状,高欢一下拔高了声调:“父皇!儿臣已经将那几个招摇撞骗的道人游街后赶出了建康城。请父皇不要再沉迷修仙之事,回宫吧!”

      齐帝眉心一跳。周围人忙跪了一地。

      高欢却毫无畏惧,直视齐帝:“父皇,恕儿臣直言。这些年来,您在修仙上已经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再这样下去,国库真的要入不敷出、濒临崩溃了!父皇,您难道真的愿意看到大齐百年基业,就这样破耗了吗!”

      他这话何止直白,简直是僭越。齐帝好没面子,大怒:“几间宫观,少危言耸听!何况,我大齐君主,代代兴建寺庙。开国之君齐武帝更是斥万两黄金建摘星楼,最终于台上飞升为仙。难道你是讽刺我大齐历代君王,都是是非不分之辈吗?!”

      张从云终于憋不住震惊,“扑哧”笑出声:“这老头修糊涂了吧!抬举他祖宗几句的,还当真了!”

      高欢可笑不出来:“是。大齐立国以来,为了修建这些寺庙宫观,已经花费了百万两白银了。”

      他的语气中终于多了强忍着的沉痛,一指身后,仿佛指向了整个烟火朦胧的建康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整个江南地区,寺庙的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需要。老百姓因为沉重的赋税,早就苦不堪言了。可这些钱却白白花到了对他们完全没用的地方……难道父皇忘了,历史上那些沉湎佛道的朝代,都是什么下场吗?!”

      齐帝气得浑身哆嗦。忽捂住了心口。高僖和一名站了许久的太监忙上前搀着齐帝。齐帝一边服太监递过来的药丸子,一边快步走了。

      “父皇不上朝,儿臣不起来!”

      眼见着好不容易出现的齐帝的身影又要消失在门内,高欢平视前方,一字一句,语气铿锵。

      “那你就在这里跪着吧!”

      扔下这一句话,齐帝便带着乌泱泱一群牛鬼蛇神摔上了门。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劝慰高欢的,看戏的,添油加醋的,四处传消息的……张从云扒在篱笆后看得津津有味,咂舌:“啧啧!百闻不如一见啊!南齐这地方,真和传闻中一样疯!怪不得高僖和高欢这俩活宝能活到今天——嘿,要是在咱们大邺,这一个蠢货,一个死脑筋,早手拉手见阎王啦!”

      周探懒得再看这出闹剧,低笑了声,转身就走。

      他的笑声中含着深幽的寒意。张从云莫名打了个冷颤,忙赶上来,问:“待会你要见的人是谁?”

      周探笑了笑:“当然是能让南齐更疯的人喽。”

      *

      一轮圆圆的月亮挂上了梢头。高欢依旧跪在地上,只觉得冰凉的石板路上的寒意,一点点渗进了骨髓。

      父亲临走前厌恶的眼神不断在眼前浮现。耳畔不断传来劝离的声音,一直跟在高欢身边的老太监甚至急得嚎啕大哭。

      高欢却置若罔闻。

      这样荒唐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十年。整个南齐内忧外患、摇摇欲坠。和江河日下的时局比起来,这点委屈算什么。

      更何况,若说冷遇,他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

      毕竟,父亲向来和他不亲近。就像父亲不喜欢母亲一样。

      从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便十分冷淡,只有月初才会来到母亲的皇后宫。见了面,也只是干坐着,一句话不说。有时,竟就这样对坐到天明。

      他们似乎从来没有两情相悦的时候,只会吵架。一吵便一发不可收拾。

      父亲在治国上资质平庸,更是一个懒皇帝。他敏感,脆弱,喜欢吟诗作画,一点挫折就能击垮他。母亲不一样,她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滑向深渊。逮到机会,就连劝带恐吓,逼父亲上进,要励精图治,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亲自到田间下地体察民情,要抵御住黄河北边大邺国的强兵……

      可她越劝,父亲就越颓废,越发厌恶她。

      再后来,母亲也对父亲彻底失望了。

      她开始把国家的希望寄托到自己唯一的孩子身上。她是慈母,更是严师。不过,在高欢的记忆里,她更是一个永远波澜不惊的女子,有一张恬静的面容,神情总淡淡的。看见高欢的时候,会露出微笑,摸摸他的头,温和地喊一声:“小欢。”

      高欢从来没有辜负过她的期望:品行、读书、策论、仪表……乃至南齐人最不擅长的骑射,都优秀到让寻常人望尘莫及。

      可不知怎的,高欢越优秀,父亲就越冷淡他。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根本不像是看自己的孩子,而是无比陌生,仿佛站在面前的是一名劲敌。

      一天,父亲又一次和一群乌烟瘴气的宦官喝得烂醉如泥。母亲难得震怒,竟亲手持剑与父亲在大殿之上对峙。争吵到激烈处,父亲一把夺过长剑,明晃晃的剑刃直指母亲鼻尖,一字一句:“你敢不敢说,你每次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他醉眼乜斜,一把揪住了小高欢的领口,笑得阴阳怪气:“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养出来的儿子和那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要不是他死得早,我真要怀疑高欢是不是我亲生的,哈哈……”

      母亲紧紧闭着唇,冷冷盯着父亲。直到父亲离开了许久,手中依旧握着那柄剑。

      长大了后,高欢才知道,只会风花雪月的父亲原来是不想当皇帝的。该当皇帝的,是父亲那英明神武的兄长。

      可惜,父亲的哥哥年纪轻轻就死了,皇位便被强行塞到了父亲手里。

      母亲原来也不该嫁给父亲的。她的良人本是父亲的长兄。可她是江阴杨家长女,三朝元老之孙,注定要当大齐的皇后。

      于是,这两个没半点登对的人,就这样被一卷血红的婚书捆在了一处。

      不过,那时高欢才九岁,还不懂背后那些曲折而晦涩的原委,只以为天下家庭都是这般。

      直到有一天,父亲携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叫如夫人,明艳动人,笑靥如花。和母亲没有半点相似。

      父亲似乎遇见了想要真心相待的人,起宫阁,三千里宫苑遍植桃花……母亲照常去劝,却被狠狠奚落了一番,从此彻底无视了父亲,权当世上没这个人。

      很快,高欢多了一个弟弟。

      弟弟的名字叫“僖”。僖者,乐也。“欢”的意思也是快乐。他们两兄弟,都是被寄托着“一世平安快乐”的愿望出生的。

      有了弟弟以后,他才知道,原来父亲是会抱着孩子放声大笑的,是会在雪天解开衣裳,一边冰得龇牙咧嘴一边给孩子捂热小手的……不过,他那时候已经大了,母亲也已经因为重病离去。他早就失去了冲父亲撒娇的兴趣,也一点不怀念枯燥的童年。

      想到母亲,他忽然觉得心口落了一块石头。

      月亮慢吞吞地走上了中天,清辉洒在绵延数十里的宫观上。在这宁静的春夜里,只有宿鸟偶尔小心翼翼地唤出一二声婉转的啼鸣。离高欢最近的一尊神女雕塑温柔地笑着,唇畔微微上扬的弧度,慈和的神态,竟和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他忽然发现,自己委实一个人太久了。

      不知怎的,他的眼前忽然浮现起白日那个被揍得脸上五彩斑斓的少年来。

      尽管挂了彩,他的笑仍是那般清澈羞涩,目光却又无比坚定热情。他们是初见,可高欢却牢牢记住了他。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让他莫名熟悉。

      他听说过,这个少年的生母是歌妓,从小抱给了另一个妃子养。在北邺后宫,这孩子的日子不好过,常被出身更为有权势的兄弟姐妹欺凌。而邺文帝对这个儿子,也没有过分的关注。否则,也不会随随便便把他打发来当质子。

      这个少年……大概是孤独的吧。

      高欢揉了揉僵硬的膝盖,无端有了这样的感受。

      *

      与此同时,在南齐某富丽堂皇的隐蔽宅邸中,那位孤独的少年正一边绽放个精明世故的微笑,一边将手中的筹码一字排开。

      金珠一百斛。白银五十万两。香车十架。宝马二十匹。珊瑚五十支……

      这质子平日无比拮据,有点钱都花在了打点人脉、请人给个方便修修漏雨的屋顶之类的。没想到此刻竟然出手大方得富可敌国。

      在他的对面,坐了个穿一品官员朝服的老太监,白白胖胖,慈眉善目。周围围了一圈小太监。小太监们瞅着那些财宝,眼中大放贪婪之光。大太监却垂着浑浊的眼,一脸瞌睡样,仿佛马上就要昏了过去,压根看不见那些黄白之物。

      周探冲他拱拱手,悠悠道:“何公公,不知这些小小的心意,能不能让公公利用自身的力量,去帮一个人呢?”

      那老太监这才注意到周探似的,抬眼看了他一眼,狡猾地躲过了这个问题,胆怯地抖了抖:“呀!这……我是大齐的臣子,可不能对不住大齐呀……”

      周探道:“不妨事。这个人,是大齐的人。若是帮他坐上了皇位,对公公您,有无数的好处。”

      何公公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哦?那不知是谁,值得大邺下这样的功夫去捧呢?”

      周探摆手,笑一笑,缓缓说出五个字:“三皇子,高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南朝四百八十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