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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惆怅东栏一株雪 ...

  •   何太监脸色一变,再抬眼时,已换了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眼中精光毕露:“九皇子也太抬举老奴了。老奴不过一个端茶倒水的奴才,哪有这能耐?更何况——”

      他瞄了周探额头的伤一眼:“老奴虽孤陋寡闻,但殿下和三殿下的事,还是有所耳闻的。不知殿下出于什么样的立场,才想要帮助三殿下呢?”

      周探面色一僵,半晌,忽“嗐”的叹出口闷气,猛然起身:“实不相瞒,若说我完全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可事关齐、邺两国民生,我个人那点事,也只能靠边站了!”

      “民生?”

      “是啊。”

      此屋密闭,一室幽光。周探举目,望向那一支明晃晃的烛光,似有千般愤懑、万般无奈:“数十年来,齐邺两国战火纷飞,破耗无数,对百姓生计有百害而无一利。我父皇常念叨:若是能让两国修好,便是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辞!”

      他说得情真意切,慷慨激昂:“就是为此,父皇才派我来当结盟的担保。同时,大开通商,降低一半的关税,送来成车成车的奇珍异宝,甚至连最疼的公主都嫁入了大齐!只是……”

      “只是?”何太监也一脸煽情,好像真的被打动了一般。

      “只是,想要达成联盟,光凭一方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贵国太子一直戒心十足,招兵买马,安营扎寨。无论谁劝,都不改主意……”

      “唉……”何太监缩头,喝茶。

      周探又道:“反倒是如夫人、三皇子,深明大义,一直劝陛下与大邺修和,永结同心。我大邺就想着,若是三皇子能够掌控大局,是不是能够促成我们两国的秦晋之好呢?”

      何太监模棱两可地叹出口气:“可是,太子殿下深得民心,废长立幼也不合规矩……”

      周探一脸惋惜:“贵国太子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太子。他的高风亮节我倾慕不已。可是,与我大邺作对,确实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这话里暗藏机锋。何太监也装模作样地摇头:“是呀,这可怎么办呢……”

      周探道:“所以,需要公公挺身而出,在其中斡旋。不能再让权柄操持在高欢手中了!”

      何太监道:“听了殿下的一席话,老奴也颇为感同身受呀!可我不过是个奴才,不敢和太子对着干……尤其这些金子银子的,快快拿回去吧!老身受不起呀!落到旁人嘴里,不就是‘贿赂’吗……”

      “什么‘贿赂’?这不过是一点‘义财’罢了!”

      周探打断,一拍桌,“若是两国修好,光是通商一项,一年就能带来上千万两的白银流水,够让多少人家衣食无忧了?和这些比起来,面前这点不过是零头!更何况,事成之后,公公您就是这太平盛世的大功臣。功臣得到奖赏,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收受贿赂之事,双方都爱个面子。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事情更好成。果然,何太监闻言想了想,道:“唔,那请给老身一些时日,好好想一想这件事……”

      嘴上这么说,他的手却轻轻压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金灿灿的筹码。

      周探知道事成了,立刻告辞。摸着黑,从宅邸的角门悄悄出去。

      走到没人处,张从云溜了来接应:“成了?”

      “成了!”

      周探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忍气吞声蛰伏了几个月,终于干成了一桩大事,不由喜上眉梢,踏着月色,目中是难掩的得色:“何彦亭这阉人还算识相。知道想舒舒坦坦、荣华富贵下去,该怎么做。”

      张从云见周探高兴,也乐意佯装完全不知其中原委:“咦?此话怎讲?”

      周探道:“全天下都知道,南齐的如夫人、何太监狼狈为奸——何彦亭在前朝拉帮结派;如夫人在后宫一手遮天。二人封锁了齐帝的所有消息来源,让他成日求仙问道,不问朝事,连城门外二里发生了暴乱都不知道!”

      张从云道:“可这不就说明,这些人已经很有权势了嘛。为什么你就打定,他们一定会合作呢?”

      周探道:“因为他们现在还做不到只手遮天。他们的脑袋上,一直悬着一把利剑!”

      “哦?谁?”

      “高欢。”

      “高欢是太子。未来要当皇帝的人,最忌惮就是有人威胁到自己的手中的权力。而且,他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太子。现在齐帝还在,高欢暂时动不得他们;可齐帝一死,高欢能放过他们?”

      “为了针对高欢,他们在齐帝面前屡进谗言,用手段贬走了不少拥护高欢的官员,甚至把高欢的舅舅杨将军都排挤出了朝廷。可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想要完全铲除后顾之忧,他们就要把高欢拉下太子位!”

      张从云点头:“哦……所以,对他们来说,咱们大邺反而是一座最牢靠的靠山啊!若是利用咱们外部施压、提供资源,斗倒了高欢,可不由他们胡作非为了?”

      张从云笑道:“可惜这鼠目寸光之辈,不知道我们只是利用他们,暂时让大齐别对我们有提防的举动罢了。”

      周探冷笑:“皇帝昏庸,宦官干政,吏治腐败,门阀垄断,奸佞当道……南齐本就是底漏洞的船。我不过微微推波助澜,让它沉得快些罢了。”

      张从云拍手笑:“好!今晚回去,好好喝几杯庆祝!”

      夜风凉凉。周探一双冷电样的眼睛,似是潜伏的豹。他笑道:“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南齐还有一个麻烦人物。否则,父亲也不至于派我来,专门对付这个人……”

      “谁?”

      “高欢。”

      “他?这人手腕、心计都差远了。不足为虑。”

      周探淡淡道:“他只是清高得有些天真,不是傻子。他一直想推行休养生息、增强兵力的法令。若是他当了皇帝,顺利推行了计划,齐国说不定真的要强起来了,对我们绝对是个威胁。

      “更何况,如果被他看出我在背后干这等事,我这条命——”

      他声音骤冷,在脖颈上比了个砍头的手势。

      张从云想到了周探为了接近高欢、绞尽脑子的样子,心头一动:“你这是要……示弱,卖惨,让他以为你对大邺一点不重要,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周探不置可否。

      张从云恍然大悟,又问:“可你都说了高欢不是傻子,怎么能确定,他会中计呢?”

      周探阴恻恻道:“因为,高欢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啊?”

      周探笑意渐深:“他是好人。”

      是啊。在一个正直又善良的好人眼里,一个楚楚可怜,心思单纯,行事鲁莽,年纪尚小,出身低微,默默无闻,俸禄都花在打点人脉,被丢到异国他乡被欺凌都不敢告诉父亲,甚至下一个人质都准备好了的落魄皇子,有什么必要严防死守、赶尽杀绝呢?

      *

      太子直言进谏,罚跪了一天一夜后病倒了。因此,由他主持一年一度的诗会也跟着推迟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在太子府后花园中,顺利地举行了。

      高欢立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梨花树边。微风几许,梨花瓣簌簌飘落,他这人便似独立一场风雪一般。

      本来,他作为主持人,应当积极交流。可他却不大愿意。

      诗会是南齐开国国君订立的传统,每年春天由皇帝在京城召开,邀请全国上下的有才之士交流。这不仅是诗会,更是选拔人才的场合。

      可这些年来,世风日下。南齐诗会也由毫无功利的交流,逐渐成了文人们溜须拍马的所在。常是一个最有资历、官阶最高、门阀最好的老学究周围,嗡嗡围了一圈品阶较低的小学究。一群人相互抬轿子、吹喇叭。而真正的才学之辈,却被无视在边缘,甚至没途径参会。

      高欢试过改变风气,可朝中压根没人支持他,因此毫无成效。毕竟,官员任免权还在齐帝手里,而齐帝现在只听如夫人、何彦亭的。巴结高欢也不能升官发财。这事反被何彦亭小题大做,在齐帝面前说他恃才傲物,惹得高欢被齐帝批了几顿。

      既不能改变现状,又不想参与其中。高欢渐渐失去了交流的兴致。

      毕竟,不管说什么,最终大家都是听那么几个人的意见——而且这些人还不是正儿八经的诗才。

      高欢又是一叹。

      一回头,却见池塘边一颗结满了絮子的柳树下,那北国质子也正孤零零一人站着,手中握着一卷诗,自顾自全神贯注地读。

      高欢知道,为了避嫌或因为仇视北国,南国的士子们都不愿与周探交往。周探本人却毫不介意,一抬头,遥遥与高欢对上了视线,倒高兴地冲他挥了挥手,似乎很惊喜能看到他:“太子殿下!”

      他的眼睛亮亮的。有一瞬间,高欢仿佛看到了只努力摇尾巴的小狗。

      高欢不愿在自己做东的场合冷落任何人,便上前道:“九殿下想要结识谁,可以告诉我一声,我代为引见便是。”

      这一发话,周围人都转过了眼。

      虽然他们并不是高欢的人,不过,高欢毕竟是太子。他的情况,他们还是密切关注的。

      周探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今日抄了几首诗,正打算细细看了。更何况——”

      他好像有些难为情:“这诗会,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哦?说来听听?”

      周探似乎有些不忍说出口,最后,一咬牙,还是道:“接下来说的话请殿下不要介意!但,我素来觉得,读诗最精妙的地方,是一个人先好好领会了,入了情景,再不妨听听别人的观点。没有思考体会,只会听‘权威’解读,有什么意义呢——”

      “按照足下的意思,这诗会风气不正喽?”

      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地打断。此人一副老学究打扮,明显就是那些“领头羊”中的一个了。

      张从云急得对周探打手势、比嘴型:“这诗会就是太子殿下主持的!你不是拂了人家面子吗?”

      高欢默不作声。

      周探却反倒梗着脖子,一口气说了下去:“诗会是畅所欲言的地方,我说我对读诗的看法,有何不可?我还觉得,写诗作文更是如此!交流确乎能激发灵感,不过,想写出好东西,除了灵感,更需要静静理清楚心中所想所感,然后,不带任何目的,真诚地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啊,不小心说多了,实在有班门弄斧之嫌,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周围人却嗡嗡炸了锅。
      “你写过诗吗?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吗?没有就没资格点评……”
      “你也知道自己是班门弄斧啊?一个外行,狂什么呢……也配对内行指手画脚?”
      “明明就是没人搭理他,才在这里酸吧!要是有人也捧他,准高兴坏了……”
      ……

      周探卯足了劲儿又要发话,忽觉一只手拉上自己的臂膀,一回头,居然是高欢。

      他拉着周探的手腕,到了一个清净的地方。

      周探刚才面色如常,可一和高欢单独在一起,反倒脸红得虾子一样:“殿下,对不住!明明是我要来诗会的,可我,可我刚刚却说了那番没礼貌的话……”

      “我也没有要怪你啊。”

      高欢的语气温和得实在有些过分了。饶是周探早有心理准备,看向高欢后,也不禁愣了一瞬。

      高欢身边伺候的老公公更是惊掉了下巴。

      尽管只有淡淡的一丝,可,连日来面无表情、冰冷到让人怀疑是否有任何情绪的太子殿下竟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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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惆怅东栏一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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