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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太阳很大 ...

  •   这道声音,孟春尘也熟。

      是一代大儒,现任太子太傅的王灵涂。

      此人虽然是儒学大家却极擅长农耕,在青苗培植、虫害、农田水利方面有著述。他在姜解言登基为帝后拜相,此后马不停蹄推行了租种十年则还田与民的均田制,而且规定一户人家若得男免除一成赋税,得女奖励五斗谷物。

      可谓是农田与人口双管齐下。

      因他早有贤名,政令一出便吸引了大批流民,头一年又逢瑞雪,收成颇好,大大充盈了国库。

      却也直接惹恼了门阀大族,永嘉帝辛苦维持的平衡局面由此打破,本朝自此进入纷乱。

      另外本朝科举的推行,一半仰赖于信国公,一半仰赖于此公。

      原先本朝选拔官吏依赖前朝留下来的九品中正制,科举兴起后,分走了一些职位,是以世族子弟泰半恨他,寒门举子自然都推崇他。

      孟春尘其实认为我有冤,则写诉状对簿公堂,制度不对那就改。只是泱泱华夏,盘根错节,倘若利刃剑气不够,则斩不破大船,有些事只能徐徐图之。

      显然,姜解言想和他的宰相再一次携手斩船。

      门外的谈话还在继续。
      姜解言顿了一瞬,眼眸温柔却坚定道:“他日我当为皇,若此时不笼络人心,他日必将无人可用,先生亦在其中,只求一臂助力,何敢杀之?”

      他上辈子接触王灵涂没那么早,他的太子大哥暴毙后,王灵涂辞官归隐,去到了斜谷山上修道炼丹了一段时日。永嘉帝临去前嘱咐他说:“王灵涂此人可用,却不堪大用。”

      那时他身边很缺人手,亲自去到斜谷山上拜访了王灵涂,一番对谈下来,他忽略了杀妻皇帝临死说的话,擢升王灵涂为宰相。

      王灵涂的办法是好的,声望也高,只是太急切了,但是只要把控好节奏,还可一试。

      王灵涂道:“殿下为皇?请饶恕臣,臣认为不可能,您是有钱有粮还是有人啊?”

      太子还在时,他也如此说过,当时太子笑笑说:“先生说笑呢,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我为太子,必将执掌山河。”

      姜解言道:“外有裴氏,柳氏,惧是大敌,若得先生助我,合纵连横好好勾当未必不能成事。”

      王灵涂忽然道:“殿下一点也不像娘娘。”

      话音落下时,他跪倒,叩首在地,铿然道:“臣愿意。”

      等这两人走远,卜山才将微不可闻的呼吸放出来,却见孟春尘已然沿着甬道走了出去,檐角有枯叶零落,细碎落在明亮的衣衫上。

      卜山虽然维持了对孟春尘“纯稚”的原判,亲眼见她砸皇帝更加深了这一层判断,只是他从得卿大殿出来时干爹闫青却小声对他说:“多提点下孟小姐。”

      闫青这人是只老狐狸,很会给自己安排退路,只是这几年却突然变了个样子,谁都敢得罪,他问过为什么,闫青说:“我老了,我有预感,也就这几年活头了,想随意点活着,只是苦了你,少不得受我牵累,不过你也无需担心,我死前会安排好你。”

      汝阴公主宣召贵女进宫原不需要他一个知事前往,是闫青让他去的,然后他有了去河东这趟差事。

      只是能入闫青眼的人不多,怎么偏偏是孟春尘呢,一个女孩家能做什么?

      卜山快走几步跟上孟春尘,低声道:“在得卿殿前,姑娘看到的那人是礼部尚书裴东岳,前几日同姑娘发生冲突的那位裴洗是他儿子。”
      孟春尘道:“我同裴洗打架的事都知道啦?”

      “自然。学子闹事是大事,各方眼线都盯着。”
      “所以酒肆起火也是人为了?那就是他做的了。”
      卜山垂眼默认。

      孟春尘懂了,酒肆起火是永嘉帝的手笔,火虽然大,潜火兵却去得及时,又没有一个人受到伤害,那只能是挑拨离间加深矛盾了。

      分寸拿捏得极好,若是有人死了,难免裴家反扑,如今这个结果正好,不至于撕破脸。

      本来以裴家为首的清流一派也非权贵,是前朝为了制衡高门,从下三品里选拔的官员,只是时间久了家族一聚拢下三品成了上三品。

      想励精图治的皇帝被多方掣肘,自然想再颠覆一次门阀次序。

      想到这里她忽然停下,一个念头升腾起来:会不会禾壑院起火也是人为?

      上辈子甚至截至此刻之前她从未想过禾壑院着火也可能是人为,从火势来看她住的西厢火势最大,那么是为了杀她?为了杨门秘宝吗?

      若真是为了杨门秘宝,她逃不过,祖母又怎么能逃得过?那怪不得上辈子大伯母见她时言语多有吞吐。

      那又是谁要杀她呢?

      孟春尘回头看向那四十九阶高台之上的得卿殿,说道:“他可真喜欢放火。”

      卜山不言语,路过一处人多的宫殿后,又到僻静所时,他又说:“酒肆塌了那日裴东岳一早便进宫请了一道圣旨。”

      “然后呢?”
      “裴东岳请旨让裴洗去河东平息祸乱。”

      孟春尘继续向前走,腰间唯一属于她的玉佩和衣服碰撞出扑通扑通的响声。
      “所以前往河东的钦使不止我一个,”她语声和缓,又加了句,“会不会有第三个呢?”

      此时转个弯便到了午门前,孟春尘停下,转身道:“多谢卜知事告知我这些,没什么能谢你的,这些都给你了。”

      她将袖中藏的青布囊取出,塞进卜山手里,等她走远坐上马车,卜山打开一看,无语了,就是一堆蜜饯。

      高规制马车将孟春尘送往武安侯府,只是在皇城宽阔的街道尽头,要转弯的地方却被同样一辆鸾鸟披盖貂羽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马车中传出声音:“孟春尘何在?我是汝阴公主。”

      红绸帘布被人挑开,宽阔的蜀锦榻上坐着一位窄袖青衫的女郎,头发扎成马尾,只别了一只简单的玉簪,眉目细长娇润,眼有清波。

      孟春尘上半身探出车窗外:“公主找我何事?”
      公主旁边的侍从呵斥道:“无礼狂悖之徒,还不下车拜见公主!”

      孟春尘想了想说:“我不陪小孩过家家。”
      汝阴公主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一阵,说道:“不必同她多费口舌,将战帖给她。”

      一道纹理细密的杏花笺递了过来,孟春尘打开一看,是一道约战帖,君子六艺不限,谁输谁学狗叫。
      孟春尘顿住,片刻后空洞死寂消散,眼睛重新流转。
      输了让人学狗叫的公主上辈子怎么会打人那么狠呢?

      孟春尘道:“不比六艺,我懒,直接点,打一架吧,打到认输作罢,或者不死不休也可以。”

      汝阴公主握拳击在锦榻上,起身吼道:“我会怕你!打就打!”

      随车伺候的小黄门忙道:“公主,不可呀!您金尊玉贵,若被粗鄙之人伤了玉体可怎么好!”

      “喂!瞧我。”孟春尘冲小黄门勾了勾手指,一颗果核砸在小黄门眼睛上,那小黄门捂着眼睛再不敢言语了。

      公主怒道:“你敢伤我的人!!拿鞭子来!”

      孟春尘道:“今日不打,近日有事要忙,来年春日凤山之上多有雅集,届时再约公主,请让让道吧。”

      公主道:“春日?!你真当我是小孩子吗!!怯战要逃就逃,还找借口,懦弱!”

      “也是,是我霸道了,不能我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既如此,我让让道,春日再约。”

      车夫是个人精,闻听此言立刻甩动缰绳,马车侧转向骨碌碌走了,徒留身后杯盏哐哐当当的声音。

      快到武安候府门口时,很意外的,孟春尘看到郡主在门口眺望着。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郡主看到她红肿的额头时心中突突惊跳,手伸出,摸着她的脸问道:“怎么了?是谁打你了?是不是汝阴?你别怕,娘替你做主。”

      孟春尘道:“被罗老太太打的。”

      郡主:“…………春尘,你糊涂了吗?你在说什么?不可出言不逊,你出门时明明好好的,母亲怎么会打你呢?”

      说完似乎觉得这话不妥,补充道:“那日府中武客误伤你是因为母亲以为姜二郎冒充阿毓,这也不怪母亲,兹事体大不可轻忽,阿毓小时候我也见过几次,一晃眼长这么大了,连我都没能认出他来。”

      孟春尘道:“嗯,知道了。阿娘,正好我有事同您说,我要出城一趟,今夜未必能回来,我走了。”

      郡主匆忙扯住她手:“你脸上还有伤,又要去哪里,怎可一夜不归,这不合法度。”

      孟春尘笑眯眯:“也是,那娘亲我们回去吧。”

      云安郡主惊疑一下,心说:“我家女儿脾气倔强,今次怎么改主意这么快?”

      郡主前脚踏进角门,后脚门就被关上了,等她再打开门,孟春尘已经快飘到了小巷尾。

      两颗泪珠凝在眼中,云安郡主气苦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阳光正盛,枯枝稀疏的影子落在人身上,孟春尘忽然想起王灵涂说过的一句话。

      昔年,她去凤山道观中去看娘娘时,正见王灵涂立在道观门外,他瞧了她一眼,之后张目对日,说了一句:“太阳照到身上时,我会觉得自己脆弱。”

      她走上前拍了拍人家的肩膀,道了句:“珍重。”

      年届五十的王灵涂呆愣了下,收回半仰的头颅,不满道:“真是的,别打破我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矫情!”

      孟春尘伸开手指,边走路边看光从指缝穿过,她想,脆弱其实很好的,麻木也很好,可强求但不必纠正。

      由于没看路,差点撞上人,堪堪停住后,见面前立着两个人。

      一个背着个大布囊,檀色葛衫,圆幽幽的眼睛透着温良之态,只眼角尖尖,平添了一丝锐利,是孟春尘身前的女使金瓶。

      另一个粗布麻衣,幂蓠掀起,露出杏眼长睫,灵动带笑,天然一副让人易生亲近的样貌,是武安候府的大小姐陈落华。

      孟春尘绕绕道,继续走自己的路,金瓶跟在后面说:“听七蒙说早些时候有人带着城中流民去了护国寺,我拿了药草匣子想去看看,或许能用得着我,小姐也是去护国寺吗?我能去吗?”

      孟春尘脚步不停,扬声回:“自然,说好了的,无事时时间是你们自己的,不必问我。”

      话里话外有种无情的亲切。

      陈落华杏眼微睁,看上去极有精神头,惊讶看了看侯府高墙,匆匆追上前方两人。

      “你们怎生如此自由?是怎么出得门来的?我此番出来可是钻了狗洞!”

      孟春尘回忆了下:“我也钻过,门房的珍老头爱守着狗洞,十次里总有六七次被他抓住,若被抓住就不太好,你祖母人坏,总爱打我,呵,改天我也打她一顿!”

      陈落华道:“不可,你怎可不敬尊上?且忍一忍吧。”

      “不忍。”

      “……还是忍一忍。”陈落华坚持。

      孟春尘气哼哼:“烦了,打一架吧。”

      见她如此,陈落华略呆一呆,觉得今日的孟春尘不同往日,往日她合该巴巴小小的讨好她才对,给她摘朵小花哄哄她啦,替她背背东西啦之类的,毕竟这个家中她几乎是唯一一个不偏私对待她的人。

      陈落华扭了扭身体,将腰间斜挎的大布袋露出来,匆匆几步追上去。

      孟春尘道:“幼稚,我已经过了没有他人活不下去的时候。”

      “……”
      毕竟认识六七年了,陈落华清楚孟春尘底层的脾性,幽幽叹息一声,闷着头不说话了。

      走了一段路,出太阴门后,孟春尘转身道:“你,别跟着我。”

      陈落华道:“你自作多情,只是顺路。我也想去护国寺看看,一万多人的安置想必不容易,我也去看看有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想吃点苦。”

      如无意外,她想自己马上就会嫁给二皇子了,但心底总是有些许不甘心在,她不爱吃苦,吃点苦后就能心甘情愿嫁过去了。

      也确实是跟着孟春尘走,世道不太平,她感觉自己一个姑娘家纵然有幂蓠遮面,也十分不安全,这可是个吃人的世道。

      孟春尘时常溜出家门却从不曾遭遇危险,暗中必然有人护着她,厚脸皮跟一下保证安全最重要。

      孟春尘顿了下,道:“是啊是啊,我是个人,该助人为乐,那你腿脚利索点,跟紧了。”

      陈落华捏紧包袱,重重点头:“妹妹且放心,我会努力跟上的,绝不娇气!”

      去往护国寺若沿着官道走,得两个时辰才能走到护国寺。若是绕道翻过凤山的支脉,大约一个时辰便能到了,因着支脉背面快到山脚处有块凸出的大石头形似乌龟,支脉也被称作龟山。

      虽然习武一事被外祖父中断了,但这点小山对孟春尘来说,可谓不在话下,只是她额头被砚台砸了下,有些头晕眼晕,一路过来休息了多次,此时正坐在乌龟壳上休息。

      此处望去,已然能看到护国寺。

      高墙之上雕刻着色泽艳丽的壁画,生动刻画了佛陀悉达多的生平,又有地狱业火,焚烧拔舌之景。

      就在那高墙之下,有密密麻麻的人群,仔细看去,能见苦脸一张苦脸一张又是苦脸一张。

      因着山脉遮挡,半边捞不到太阳,人群多有推挤,形成了另一种景致。

      陈落华终于跟上来,向下瞧了一眼,眼眶微微发涩,低声道:“可怜,正应了诸行无常诸漏皆苦。”

      于此处望去,她已经望而却步,这些人虚弱、浑浊、麻木还有恶恶的臭气,似屎壳郎一样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有着不能剥脱清晰可见的贫贱一生。

      陈落华想,此行不亏,还没吃苦呢,心里那点不甘竟然已经淡下去。

      忽而她眼睛微微睁大,只觉那种环绕的臭气渐渐消散,人还是那些人,只是群聚起来的气氛有了变化,仿佛是……多了一种生机。

      人群突然分开,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堆人,嘈杂漂浮下沉为寂静。

      有百余人沿着空荡荡的中线走进了人群正中。

      百余人中,大半穿着黄色的僧衣,另一些穿着明光铠甲,铁血与仁慈并立,气势恢宏。

      有一位年轻郎君立在最前,白袍明净,衣上金线闪烁如星,疏淡,净静,不可触摸。

      仿佛虚妄中飞出一只漂亮的金蝶。

      人群整齐跪倒,人们对待锦衣华服的世子和粗布麻衣的小郎君的差别很大,麻木的人群竟迸发出一些热烈。

      忽然,孟春尘道:“威风!我也想要如此的排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太阳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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