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17、莽夫一个

　　一方砚台从至尊者手中砸过来，永嘉帝准头不好，也只是暴怒之下随意甩出，奈何孟春尘躲得好，正中眉心。

　　浓墨悉数溅落在金绣吐蕊的衣衫上，脸上没沾上一点墨，只有鲜血瞬间爬满半张脸。

　　孟春尘动作极快，附身抓住滚落在地的砚台直接砸了回去，闫青老腿虽然嘎嘣响，反应却快，瞬间起跳接住了砚台。
　　老太监还是被吓到了，额头上冷汗涔涔，好一瞬寂静后，他才后退，只是起跳地猛，走路有点瘸。

　　却哪知孟春尘却不依不饶，那眼睛平平静静的，不见生气的情绪，两脚却义无反顾冲向皇帝。
　　有流矢射向孟春尘，直抵后心，永嘉帝高呼一声：“卜山，救她！”

　　一直静立的卜山迅速闪动，腰刀出鞘，斩断了流矢，而孟春尘已然拿起桌上笔筒砸在了永嘉帝眉心，她弯眼笑一笑，又砸了一下。

　　砸了至尊皇帝，合该是灭门抄家的大罪过，孟春尘仿佛一无所觉，见皇帝眉头红肿一片，觉得差不多了，后退，静静伫立在殿中。

　　永嘉帝手托着额头，一拍案几，恼怒吼道：“你这是什么路数？朕是皇帝！”
　　孟春尘抬眼：“嗯。”
　　永嘉帝指着地上的断箭：“你还嗯？！你刚才差点死了。”
　　“我知道，您现在也可以杀我。”
　　“岂止杀你，朕可以灭你全族！”
　　“全族就剩下我一个了，不怕。”

　　孟春尘想，死这东西，害怕大多是因为未知，活着什么样人可以描摹，死亡却不能，所以才会不愿意死。可是作为死过一次的人，很难再去害怕死亡，这纵容了她的放肆。
　　皇帝生气可以砸人，她凭什么不能？！

　　其实她不太能生气的，像之前去信国公府时，陈靖安妄图教育她，她也不生气，只是觉得无聊，给一个应有的反应。
　　她小时候其实有点运气不好。

　　小孩子，总希望有人关注自己，可她是罪臣之女，人在底层时很容易能感受到恶意，但又总不肯相信恶意是真。
　　比方在私学读书时，她询问先生总要叫个三四声先生才仿佛听到了慢吞吞回应她，而陈落华发出小小的声音就会立马得到回应。
　　又比方很多事做不好，陈落华会得到鼓励，到她这里是毫不掩饰的“你不行。”

　　不加矫饰的人性或许有些很善良，但她遇到的都是恶，运气不大行的境况下，心思又重，多次搓磨后，心肠起了茧子，人也就麻木了。

　　但上位者这种随意的恶行叫她生气，就像打自己的狗你知道狗不会咬你，又像无能的长辈向儿女发泄怒气，打就打了，养养伤好了后，没损失。

　　她知道自己有未竟之事，也很想完成，可是目标和梦想毕竟有差别。
　　孟春尘坐到地上，手肘支在膝上，托腮静等发落。
　　地上流光溢彩的金砖染上了鲜血与浓墨，点点混杂，大概也没预料到有这样一场滑稽的混乱。

　　永嘉帝眼皮轻落，如此倒遮住了些疲惫色，反显出几分忧伤，闫青已经吩咐人取来冰块，用精致的黄绸裹着轻轻放在了皇帝额头上。
　　永嘉帝说：“也给这个不怕死的混账拿一个，别厚此薄彼。”

　　闫青应是，又取来一只冰袋递给孟春尘，原无心理她的，知道她宣扬自己有价值，大概是身上真有杨门秘宝，却也觉得不过是一个没什么依凭的小娘子气不过自己身份低，说出这话来同公主怄气罢了。
　　岂料是个不要命的，伤了他干儿子竟然还敢弄伤陛下！！
　　那么就不是怄气了，而是蓄意为之。

　　递过去冰块时，闫青细细打量了孟春尘，见她眼睛黑漆漆，乍看着剔透却没什么光彩，没比他浑浊的老眼好多少，是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这种眼睛或是活得久见得多，或是绝望过太多次……
　　永嘉帝问道：“如今可还要向朕寻一个答案？”
　　“寻！”

　　简单一个字，斩钉截铁落地有声，永嘉帝略一笑，带着些欣慰说：“这事同你没什么干系，你如此坚持做什么？为她打抱不平吗？”

　　人家和缓了，孟春尘便也笑言道：“血气方刚时大概是的，现在只是觉得万物逆旅百代过客里应该出现过很多的英雄，我见过一个，见者有份。”

　　她作为一个往生客，既然立即死不掉，那就将未竟之事做一做，那年在缄默声中，她在心里许下了诺言，理当兑现。
　　永嘉帝忽然满目的伤心，像谁家可怜的爹走失了，蛊惑着走过路过的人帮他一把。

　　闫青乐呵呵上前给永嘉帝换了杯茶，轻声道：“陛下。”

　　永嘉帝脸上恢复了带着点倦色的温和，说道：“你且说说为什么不听汝阴公主的宣召，又为什么说自己有价值？”
　　“回陛下，我确实有价值。我可以平息河东的祸乱，请让我去河东走一趟。”

　　永嘉帝沉默，异常久之后，他拿起笔继续批阅奏章，边写边问道：“你可知河东受灾的百姓有多少？”
　　“十七万余。”
　　闫青低眉顺目垂立在侧，他想永嘉帝心中此时应当凄凉，前有人大手一挥接纳了万余名流民，这又有人张狂到要安抚十七万流民。

　　这就是说，杨门秘宝确有其事……闫青想，陛下会扣下这位孟姑娘，用杨门秘宝招兵买马以击溃几大世家还是会准许孟姑娘离京去救助百姓呢？
　　关于杨门秘宝的传闻由来已久，永嘉帝曾让人拷问过杨门那位老夫人，也曾让人亲近孟春尘，却都没问出来结果。

　　后来想杀了孟春尘以绝后患，却因为柳家的护持，宿卫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又过了一会儿，永嘉帝道：“许你前去，卜山功夫不错，让他随你一道去也好保护你。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能平息河东之乱，都可允你。”

　　孟春尘道：“太学旁边有栋皇家别院，陛下能不能将那别院给我？”

　　永嘉帝停笔，惊疑道：“我却不懂了，那院子同河东之患有何干系？”

　　“回陛下，没干系。”孟春尘脸上血迹斑斑，却灿烂笑道，“我想在太学旁边另修建一所太学。”

　　永嘉帝脸上空白了片刻，眼睛轻忽飘了一会儿后说道：“张狂！不过可以，卜山去把地契取来，直接给她。”
　　孟春尘拿到地契，又给自己讨了巡行使的圣旨，之后由卜山领着，走出了得卿殿。
　　他一走，永嘉帝笑着摇摇头说：“这么些年了，朕这急性子还是没改啊。”
　　只是能劝谏住他的皇后不在了。

　　闫青乐呵呵道：“改了改了，是这位孟姑娘太会气人，玄学大兴，追求自然天性，现在的年轻人都很会惹人生气。只是陛下，那杨门秘宝看来确实有，用在河东自然是好的，可是长久来看，还是囤兵屯粮对百姓更好。”
　　“十几万人可消耗不了杨门秘宝，此去河东，让卜山机灵点。”
　　闫青笑应。

　　……

　　孟春尘一出门便看到四十九级台阶下立着一人，紫服雁纹，腰著鱼袋，面庞儒雅秀逸，是礼部尚书裴东岳，已有小黄门不疾不徐走来，笑说：“裴尚书，陛下让您进去。”

　　孟春尘同这位裴尚书也有点渊源，曾经想弄死他，可是此人滑不溜手，怎么也抓不到罪证。

　　上辈子从城墙上掉下来之前她还特意看了下，柳着年捉的一众高官中并无这位裴尚书。
　　两人擦肩而过。

　　卜山在前半步带路，不一会儿走入甬道内，孟春尘微微抬头看着天空，两侧高墙并挤，天空窄窄一道。
　　她脱离了此地，但也不觉得自由，心想：“这可能就是心为形役。”

　　其实从城墙上摔下来躺在雪气清寒的大地上时很自由，耳侧不再嗡嗡响，生命终于回归了寂静。
　　她唱起了小曲，压过耳侧从不曾停止的鸣响，过了一会儿，她又无聊，便同卜山说话。

　　“卜知事我们交交心，如何？”
　　卜山道：“不敢，小姐有什么疑问问便是。”
　　孟春尘道：“砍断利箭时，卜知事身法迅捷，我远远不及你，按道理我应该伤不到你才对，你却被我伤到了，想必是汝阴公主太爱重你，不肯放你离开，你借我之手离开她？”

　　卜山已经见识了这位的张狂，还是觉得有些头疼，低声道：“什么爱我？！姑娘慎言，我一个不全之人，姑娘虽然和公主有嫌隙，也不能平白败坏别人名声！”

　　“……”孟春尘抿抿嘴巴，“卜知事未免有些自恋，我说的是爱重，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卜山羞赧了下，旋即恢复，眼睛慢慢垂下，盯着远处的地面说，“我虽然是个太监，却也是血性男儿，不想一直被公主庇护着，也想出去看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虽然随侍在汝阴公主驾前，闫青却是他的干爹，这些年强迫自己将耳听眼见之事不假思索传递给干爹，那么孟春尘不听公主宣召，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极有价值的话自然会被闫青知道，闫青知道，陛下就知道。

　　还有孟春尘伤他，能在人心里暗示两人不和，那么她要去做什么，上面的人极有可能派他监视。
　　孟春尘笑哈哈说：“你人真好。”

　　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两次认定为好人，卜山冷哼一声：“深宫之中，乱世之下，你骂谁呢！”
　　小小发了个脾气后，他突然拉住孟春尘闪进一道月洞门后。

　　月洞门外有声音响起，诚恳惋惜又有些恼恨地说：“先生非要离开吗？您能辅佐太子为什么不能做我的幕僚？！”
　　这声音孟春尘还算熟悉，是姜解言，他身上的熏香也传了过来，幽静的兰香。
　　那先生说：“殿下是想在春闱中利用我，等笼络好各位举子后，再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