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19、清都山水郎

　　陈落华道：“春尘妹妹，我纵然幼稚，你且天真着呢！柳氏诗书传家三百家，才有此等气象，如此排场岂是想有就能有的？”

　　孟春尘道：“简单，我拢络一些人，以利益诱之，让他们为我摇旗呐喊。”

　　山中积雪在太阳照射下融化了一些，脚下有些湿滑，金瓶、陈落华两人互相搀扶着往下行。

　　陈落华微笑轻斥：“那多浮华啊，都是纸扎的老虎，没有底蕴。君子以厚德载物，信国公带兵据瀛洲挟制三方才有这几十年的太平，这是大德；了因大师数次消弭流民起义也是大德，这些汇聚之后才有了个如今名声如日中天的柳着年，妹妹要如何？再者柳着年自身也有点玄乎，多次天灾因他而止，妹妹又如何？”

　　金瓶点点头，似是同意陈落华的话，默默道：“唯利是图的都是小人，只靠利益无法笼络有志之士。”

　　孟春尘道：“那我就泼脏水，栽赃陷害，只要肯拉人下水，总能叫他防不胜防或者叫他明白自己低人一等，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以此激发他的凶性，慢慢串啊串就能串起很多蚂蚱了。”

　　人心欲壑难填，着意勾扯，独清者几何？她微微垂下眼睛，回头便看到毫不掩饰的鄙视。

　　陈落华抿唇轻笑：“空谈误人，只相当然耳。”

　　孟春尘拂开头顶枯枝，斗志昂扬说：“可我想试试，否极泰来，我一定可以！”

　　她朝着山脚下望了望，此处地势已经很平缓，她将白玉玉佩塞进金瓶手中，道：“劳烦你帮我拿着，我先行一步。”
　　说完平躺在地上，脚下使力，整个人迅速向山脚下滑去。

　　……

　　有人搬了紫檀木椅，紫檀长案放在山坳之中，紫檀金边，华贵典雅。琳琅果盘陆续摆放在长案上，其中还有一只细瓷净瓶，净瓶中插着一株色泽鲜嫩的荷叶。

　　护国寺主持，禅师慧能说：“慧莲师弟，请坐，其余诸事交给老衲便是。”

　　慧莲师弟——柳着年依言坐到长案后面的紫檀木椅上，护卫尤平捧着净瓶靠近他些，让荷叶替他遮阳。

　　尤平道：“世子，在您梳妆打扮那会儿我已经将您扛回来的姑娘埋在了后山，因来不及问，暂时给她立了个一十六的牌位，世子可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

　　“坏了，忘了问了。”柳着年拿起桌上非时令的葡萄塞入口中，一点不坏的说。

　　慧能清了清嗓子，几步上前，声如洪钟说：“各位灾民一路从河东奔袭至此，想来一路很是辛苦，必然是又冷又饿，对不对？”

　　他那语调像是哄小朋友，一双双干枯的眼睛瞧向他不知道要不要应。
　　都必然了，还问对不对？
　　众人感觉此人是个大傻子！眼睛纷纷看向叼着葡萄的柳着年，心下不自觉又定一定。

　　葡萄！怎么会有反季非时令果子？那一定不缺吃的！还有如盖的夏日荷叶，都透着古怪。古怪好，古怪比一成不变的黄土疙瘩好。

　　慧能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响应，但看到了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他笑呵呵，像尊笑米勒，继续说：“寺中存粮能供给诸位檀越十五日的口粮，贫僧知道檀越们肚子饿，但寺中人手不够，也得请你们出出力气，搭起了灶台才能做饭吃。”

　　这时跪倒的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好……应该如此……”
　　只是声气很弱，接连不进食，又从京中走了三十里路过来，灾民们已是强弩之末。

　　便在这时，吃葡萄的人看到龟山上有人滚落下来，滚落的位置距离他不算远，恰好看得清满头满身的碎叶。

　　她似乎觉得还不够狼狈，小狗打滚一样在山脚泥地里又滚了滚，而后手臂一举：“我会搭灶台，我能帮忙。”

　　她一说话，在她身后忽然响起了很大的应和声：“我等乃京中百姓，自愿相助，还带了些旧被褥来，希望能用上。”
　　声音很大，压过了万余灾民。

　　原来在那龟山的山道上突然多了百余名百姓，一圈人中还有两位姑娘，加上孟春尘，一共三位。

　　柳着年眼睛错开，忽而低下了头。

　　金瓶站到孟春尘身后问道：“小姐，这些人好些都是咱们庄园上的人，他们怎知道此处有灾民，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孟春尘道：“没有不妥，从宫中回到侯府时恰好看到七蒙守在门口，是我让她去庄子上找的人。”

　　慧能笑道：“好好，檀越大善！”

　　又说：“天寒地冻，山中又冷清，柳恤将军已去往京郊百步营中借调营帐过来，寺中僧众已经去到京中购置木柴药材等物，檀越们如有身体不适的，且请去到东侧金阁等着，尽量不要同他人聚集。另外还有一事需要向各位檀越明言，大家只能在此处休整三日，其余口粮会分给大家。三日后，檀越们可以归家，陛下已经派钦使去了河东，不日定能平息河东之患。倘若，有不愿意离开的，可在这三日里找这位崔吉小将军，他会安置大家。”

　　如此吩咐完毕，慧能光滑的颧骨上聚起一团红云，低头小声道：“师弟你看我这安排如何？”
　　他师弟低着头，弯唇一笑：“师兄高明。”
　　慧能自豪道：“老衲这真是赶鸭子上架头一遭，还是头回安排万余人的生计。老衲感觉这安排不错，心不虚了，草台主持也能出奇迹！老衲颇感欣慰啊！”
　　柳着年给他鼓掌。

　　在他身后，百余人带着各人分领工事，忙而有序，他当完吉祥物退回到寺庙中。
　　他住的禅房院中种着一颗银杏树，按理冬日叶子应该落尽，此树却金黄繁荣。
　　他抬头，见枝叶垂悬于红瓦之上，阳光照上去，袅袅香火之中，幽静轻灵。

　　天高辽阔，空气清寒，他静静望了会天，忽有所感，从精舍中拿了笔墨纸砚出来，铺在树下石桌上，手中笔动，不多时宣纸之上落满了古怪的符号与图形。

　　四角的镇纸也古怪，是墨色开着沟槽的长条，沟槽里有圆珠滚动，撞出簌簌之声。
　　树亦古怪，树根所在的土地上以八卦为型围了一圈长墨条，墨条沟槽中却不是圆珠，而是有亮光，像是一只只萤火虫在飞。

　　孟春尘翻墙进来时，星星已经爬了满天，禅院中不暗，树下八卦阵在发光，石桌上的镇纸也在发光，以致于它们的主人埋头于书案中，没发现天黑了。

　　孟春尘仰头沿着八卦阵转了一圈，又瞧了眼头发毛茸茸的明净世子，之后仰头看着茫茫星空。
　　柳着年像颗入定的顽石，落笔不停，没发现有人来。

　　月上中天时，他终于停下笔，孟春尘走到石几前，因他低着头，于是孟春尘就地躺下，填满古怪符号的眼睛毫无防备看到了她，定住一瞬错开了眼，似乎回避同人对视。

　　几次相见，皆有不同，似乎多种脾性安在了一个皮囊里，古怪也正常。
　　她也是白日刚想通的，世上没有永恒，不必过分珍重和郑重。
　　人是流动的，非连续性的存在，佛曰：无常。

　　人活着只有此刻，当下，前一刻不是我后一刻不是我，只是她总是想圈禁在一种情感里去描述一个完整的人。
　　所以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好像也明白了姜解言为什么指责她“何故装清白”了。
　　从前时把情感看得太重，以沉重之躯负重应对，巴巴盼来一点却又心气不平，想多方验证自己的重要，就像一株招摇的仙人掌，远距离看着毛茸茸一团新绿，意趣盎然招蜂引蝶，近了全是钢针，谁靠得近扎谁一下。
　　是她确立自己存在的方式不好。

　　孟春尘道：“金蝶哥哥，书中说‘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那这世上可有妖魔鬼怪？”

　　柳着年眼睛瞥向另一边：“我即是也不是。”

　　孟春尘手一伸指向银杏树：“休要打禅机，我是问这树怎么回事，还有荷叶等物。”

　　停了一阵，好一阵儿，久到孟春尘发现他脸上不是毫无缺点，眼下有些浅浅的斑点，接纳了些大地的气息，有些无辜，有些凝实的温和，还有些顽钝的天真。

　　之后他眼睛突然也凝实落在人身上，直视孟春尘眼睛，带着几分疏狂道：“金蝶哥哥是谁？休要全凭自己心意乱叫，再叫毒哑你！”

　　孟春尘哈哈一笑，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同意，世子哥哥且快快回答我。”

　　柳着年想：我是不是应该暴躁啊？

　　可是周遭十几张宣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他神思枯竭，蓄积不来情感暴躁了，于是说：“银杏树是因为墨条之中的矿物吸纳了地气维持了适当的节气才四季茂盛，非是妖术，其他皆然。”

　　“原来如此！我今日有事找世子，我想好我的条件了。”孟春尘从地上坐起来，顶着红肿的额头、沾了黑灰的脸笑说，“我需要一个荒唐的名声，所以希望你能当我的情郎。”

　　应该要无语或者震惊的，但柳着年放弃了，对视了一下又垂下头去，并不怎么看人。

　　孟春尘又说：“不瞒世子，我喜欢无欲被神化了的人，所以不会冒犯你的身体。婚书不行，这个条件总可以了吧？”

　　华夏文明源远流长，表达情感往往十分含蓄，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又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等不一而足，总是要换种说辞，借着“纤云”“飞星”传达美好朦胧的情感，无论真假，当街高呼心意和对不熟的人直言情郎总是有些唐突冒犯。

　　可是，孟春尘想，冒犯是筛选人的一道门槛，若是不可以，那再想想别的人。

　　柳着年微微昂起头，眼睛落在远处的银杏树上，道：“可以。”

　　“那请世子陪我去河东道走一趟也可以吗？”

　　树叶摩挲出簌簌声响，柳着年道：“不可以，我还要去参加会试。”

　　“会试之前回京不就好了？”
　　“不好，会考不好。”
　　孟春尘道：“你哎，你哎，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