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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强者为尊 ...

  •   柳恤是个武夫,常在辽西一带操练,身强体健,岂容自己被挤搡在人后?
      他气攮攮给自己开路,口中道:“饿鬼们,来比一比,我一个人打你们一百个。”

      吓得逃荒的人忙乱跪倒在地,声音此起彼伏错综交杂在一起,于惶恐惊忧绝望的声气中依稀可分辨出“错了”“求求”“饶命”等词。
      稍远处有个脸焦黑辨不出男女、瘦得螳螂似的小孩静静避开跪倒的人群,背离人群而去。
      在灰麻麻中,轻飘飘而坚定,清楚知道此逆行是赴死。

      柳恤气性大,气性上来容易犯浑,不过醒悟得也快,盯着那细瘦伶仃的背影、在周遭习惯性求饶的声音中鼻子一酸,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坚定的小孩被人挡了前行的路,黑漆漆的眼睛看到一个好看的哥哥,那哥哥伸出了一只手,那是小孩见过最漂亮的手。
      小孩不敢握住。
      哥哥说:“走了就长不大了。”

      可是娘说不食嗟来之食,小孩嘴巴委屈地抿起,眼里泪花闪烁:“我能有用吗?”
      那哥哥突然变了一种样子,粗重的麻衣在他身上仿佛青云出岫,仿佛能清净一方世界。
      “无用不能活着吗?”

      娘读过很多书,但没教过小孩这种道理,小孩后退一步,俯首施礼道:“郎君见教,愿闻其详。”
      柳着年道:“不敢,我自己也糊涂,只是认为花草虫鱼,飞禽走兽,悲与喜,善与恶,俱是人间红绿。废物当属其中,无用亦无妨,谁说废物不能活着,你就揍他。”

      小孩发现这个哥哥的样子真多变,说后半句话时很像自己饿死的亲哥哥,哥哥很顽皮,劳作一天还会突然蹦跳到人面前吓人玩,然后带着点小小的嚣张哈哈笑,每逢这时娘都会拿着扫把打哥哥。
      柳着年也挨了打,后脑勺又挨了柳恤一巴掌。

      “自己糊涂还敢瞎说,是个人都被你教成歪门邪道!”
      柳恤打自己也挺狠,脸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弯腰同小孩说:“别听他的,是大伯伯说错了话,你同大伯伯去护国寺安置好不好?活下去将来才能成为有用的人,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一切。可不能成为废物,自豪的废物最可怕了。”
      小孩懵懂点了点头。

      一番曲折后灰麻麻的人群终于继续蜿蜒,柳着年扛起尸体继续前行,小孩跟在他旁边。
      柳恤圆圆的眼睛瞪成了铜铃:“这又是什么?这爱好新奇,想当赶尸人了?”

      他兀自看了会儿柳着年,忽然嘿嘿一乐:“别说,你这样扛着个尸体反倒像个人了,少年人就该粗糙些!”
      柳着年低头看向小孩,凶狠看了柳恤一眼,说道:“这位是我的四叔,据你看我四叔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柳恤轻咳一声,整理了下衣襟,期待看向小孩。

      小孩不大喜欢柳恤,因为他像很多大人一样喜欢随意打人,于是据实以告:“他打人,还骂人,我感觉像在……鄙视。”
      最后两个字发出的声音极小。
      柳恤却听得清楚,急忙道:“不不不,小朋友你错了,你不知道你这位大哥哥的德行,他……得管教!而且这是早就说好的事,小朋友莫要被他带偏。”
      柳着年又道:“别人鄙视你时该如何做?”

      小孩说:“这个娘教过我的,敌强我弱则暂避其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或可扮猪吃老虎诱敌深入;亦可静等,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总有风水轮流转的时候;若然还是气不过,可以以命相博,博而死也无憾。”
      柳恤因为这番话而感到讶然,意识到这小孩的娘必然是个读书人,而且有些见识,这样的人家也逃荒出来了吗?
      “你娘呢?”他轻声问,随着他这声问,身后响起许多轻巧的叹气声,似蚂蚁崩卒时那么轻巧。

      柳着年道:“可是我遇到的都是敌弱我强的情况。”
      小孩很茫然:“强了不是怎么都好吗?”

      扛着尸体的人也很茫然,竟然同小孩推心置腹:“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法则,可我盼望着天下大同,不可以为所欲为。”
      柳恤再次讶然,忽然静立在原地,人群不敢越过他,纷纷停步,只小孩抬头看向他,见他眼眶红彤彤的。
      柳恤陷入回忆中。

      他曾两次提刀要杀柳着年,一次是初次见到柳着年的时候,一次是柳着年割了二皇子一个蛋的时候。
      但他打不过柳着年,要不是了因老和尚来得及时,他坟头的草都得人高了。

      老和尚死后,柳着年独自来到信国公府,同他说:“今后,我若做错,你可以打我,我不还手,我可以进去了吗?”

      作为将领,柳恤从不将嗜血好杀的人视作怪物,心慈手软才麻烦,他只是不能将柳氏一族交到一个残缺的人手上。
      柳着年是个安静时犹如草木,杀性起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残缺之人,这样的人他很难认可。
      但没办法,长相好的小孩很讨便宜,他那时心软点了头。
      自那日后,至今六年,他盯得紧,柳着年也没犯过大错。

      过了会儿,柳恤大步追上柳着年,抢过尸体,笑哈哈道:“来,四叔帮你扛着。”
      又在柳着年耳边低声道:“这天下大同啊,难!太背离人性了,这人啊就喜欢有个贵贱高低,不然没法炫耀自己让自己骄傲,人啊为财死,鸟呢为食亡,这才是真理,不过,四叔虽然做不到但四叔支持你。就是吧,你这话可千万别让你五叔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准觉得你是个小蠢蛋。”

      小孩等他们说完悄悄话,又看向柳着年:“可是您刚才说可以揍他,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柳恤的感动在小孩的话语中付之一炬。
      柳着年对着太阳抛了一枚铜钱,笑说:“矛盾时,那就交给天道。”

      ……

      冬日得阳,最是可喜,尤其在巍峨宫墙之内。
      大太监闫青倚着红柱子,手执一把麈尾搭在臂弯上,感觉这太阳晒酥了骨头,最适合他这种老人回忆过往。
      可喜时总是短暂,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跑过来,俯首道:“闫爷爷,金吾卫这边传了一封邸报上来。”
      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柳着年引流民徙至护国寺。

      闫青浑浊的老眼向着内殿瞧了一眼,悠悠一叹:“陛下怕是又要伤心了。”
      又转回头同小黄门说:“你去瞧瞧看卜小子走到哪儿了,催着他快些来。”
      小黄门应是匆匆跑走,手脚十分利索,闫青有点羡慕,活动下嘎嘣响的老腿,响的他心碎,而后拿着邸报走向了内殿。

      殿内清寒,都不如在外面晒太阳暖和,宝座上那位天子搓搓手哈口气,继续批阅奏章。

      闫青沉默走到炭炉前,加了几块碳进去,小太监手上使力,风箱呼呼呼,火苗窜高些许。
      永嘉帝在呼呼声中抬起头,摆手道:“不冷,省着点用,河东还荒着呢。”

      闫青疾步上前,喜道:“陛下,刚金吾卫来报,京中自河东来的流民被柳世子带到了护国寺中。”
      永嘉帝抬起头,眼底有丝缕的血丝,眼角下弯,很见疲倦色。
      “哪个柳世子?你已经老到话都说不清楚了?”

      闫青自壮年起一直陪在永嘉帝身边,从前一直谨慎,到了如今风烛残年反而开始乐天知命轻松了许多,于是笑呵呵说:“确实老了,有些老糊涂话都说不全了,是信国公世子柳着年带着流民去了护国寺。”
      “都带去了护国寺?一万多人全去了?”
      “禀陛下,是的,全部都带走了。”

      永嘉帝陡然将笔摔在了大殿上,恼怒道:“朝廷都安置不了的人,这些世族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做得到!”
      闫青腰不好,弯不下,坐到地上拾起笔,轻轻放回案几上:“陛下,百姓好就好。”
      如今世族专地专兵,几乎同皇权分庭抗礼,几方势力掣肘,苦得还是平头百姓,陛下能做的事不多。
      “陛下,二殿下自回宫后一直潜心读书,决心要参加春闱,二殿下自小聪慧,必能扭转局面。”

      朝廷如今的形式,拉拢拥兵自专的士族太难,通过会试同商贾小士族或寒门交往或有出路。
      永嘉帝沉默一会儿,又埋头于书案中。
      不多时,小黄门又报道:“陛下,孟春尘姑娘到了。”

      殿外,孟春尘抬头瞧,只见上方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得卿殿,旁边雕刻着两条胖龙,在戏珠。

      这是永嘉帝亲笔书写,大概是想在此处汇聚英才。史家对永嘉帝的评价不坏,爱民、勤政、是中兴之帝、善于隐忍,若是能多活几年未必不能清除纷乱实现大一统,只可惜天不假年,膝下又只有惠宁帝这个昏君能继任大统。惠宁帝就是姜解言。

      上辈子,因为皇后娘娘的死,孟春尘不喜欢永嘉帝,入宫后,她还曾梗着脖子向这位老皇帝翻白眼,她那时候总希望通过自己别扭的样子引起别人注意,好让别人知道他们做错了。
      这位天下至尊心胸倒挺宽广,不曾难为她。

      卜山带着孟春尘进去时,她学卜山的样子脸上堆满笑容,走得也端正,腰间流云百蝠的玉佩摆动的幅度都很一致。

      到了殿中恭敬拜倒在地,皇家越不成气象时越注重礼节,应当非问不答,孟春尘却声音响亮问:“陛下因何宣我啊?”
      殿中几个太监头垂得更低了些,永嘉帝笑道:“你倒是没变。”
      贵人语迟且少,孟春尘不同他计较,又道:“陛下记得我?”
      “你骂过朕。”

      永嘉帝自然记得孟春尘,只是对孟春尘的印象还停留在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对于面前这个笑得十分和气的丫头,不熟。
      孟春尘同他儿子一样牵扯着永嘉帝一件心痛之事,也昭示着他的无能。
      “那年,皇后献祭时,你骂了我,想起来了吗?”皇帝语声温和提醒,手中批阅的笔并未停。
      孟春尘安静一瞬,突然直身站立,行动上似个不知礼的狂悖小儿,却以平铺直叙的音调说:“回陛下,想起来了,那年,娘娘死了。”

      那年,娘娘在大火中被烧死后,除了残骨还有一枚锤凿不烂的铜简。
      雨在烈火蜿蜒冲天时停了,似乎人祭有用,大家却又忌讳着什么,不敢上前。
      小孟春尘挣脱开外祖父钳制,于滚烫的焦灰中扒拉出那枚铜简,见上面写着:太学改制则国运昌。
      她抹抹眼泪,大声道:“这上面写着太学改制则国运昌,我们改吧,改呀……”
      她重复喊了很多遍,围观献祭的众朝臣和宝座上的那位圣人都不言语。

      小孟春尘恼了,愤愤道:“陛下,您听到了吗?”
      “陛下,您听到了吗?”她又叫。
      “陛下?”依旧无人应答,也不知道她哪儿冒出来的勇气,竟吼道,“昏君!”
      “孽障,休要猖狂。”

      外祖父打了她一巴掌,摁着她脑袋让她双膝跪地。
      小孟春尘又愤怒又委屈,狠狠捶了外祖父一拳头,伤心跑走了。

      这件事对小孟春尘影响不小,自那后她看周遭所有都觉得变了一种样子,鸟不像鸟,花不像花,人不像人。

      甚至吃饭喝水都成了负担,大病一场后,险险活了下来。
      只是,终她一生,也未能修建一所她心中的太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强者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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