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12、唯利益而

　　喉中的腥气翻涌，干疼，姜解言低头舒缓自己的呼吸。
　　前方是谷安堂，老夫人的院落。云安郡主住的禾壑院被大火烧了，暂住在谷安堂东侧的偏院里。
　　要害孟春尘的人和能救她的人住在一起，她逃到此处仿佛是瓮中捉鳖。

　　此刻大门前静悄悄，只有两盏灯笼高悬着，照的门前红彤彤。
　　过了一会儿，徐嬷嬷带着七八个人赶到，许是一路过来没怎么看路，徐嬷嬷一抬头看到门匾，愣了下冷笑道：“三小姐逃得好啊，郡主娘娘此刻恐是睡下了，老夫人还在正堂等着您，那请吧。”
　　这时候有人卡住七蒙臂膀，推搡着他从院里出来。

　　“徐嬷嬷，我等捉到一个乱闯的小贼，您看怎么处置好？”
　　七蒙嘴唇颤抖，看向孟春尘，又委屈又气道：“我打不过他们，没能见到郡主！”
　　孟春尘走上前：“放开七蒙。”

　　徐嬷嬷歪嘴哼气，两个护卫自然不听孟春尘吩咐，孟春尘正要动手，忽然眼前闪现一道灰色的影子。
　　姜解言调匀了呼吸，越过孟春尘直接走向徐嬷嬷，不疾不徐说：“我姓姜，行二，名毓，皇帝的儿子，带我去见你们老夫人。”

　　他对外真正的名字是姜毓，解言这个名字是他的母亲给他取的，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给他取这个名字，大概想过，可能是希望他身居高位不忘聆听民众的言语，相比金戈铁马的雄壮，他想母亲更希望他成为一朵解语花。
　　又想，糊涂一生，归来大概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徐嬷嬷虽然对下张狂，对上那是最有眼力见的，从两个月前看到这位姜二郎他就觉得此人不俗，此时听他言语纵然觉得荒谬，心里还是打起了鼓，琢磨着整治孟春尘也不在这一时，还是验明眼前这位的身份为好。
　　“您请。”

　　徐嬷嬷带着姜解言走进院里，此刻风雪如灯，映的廊下一片洁白。
　　谷安堂中，陈莒等在屏风后面，忽然说：“我母亲要是知道我今夜要做什么，估计要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罗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原本一只手摩挲着龟壳，一只手捻着佛珠，闻听此言，心中冒火，却又压抑住，憋气道：“你母亲自然是高风雅量，就你的祖母我粗鄙无耻，你们一个个不论我做了什么总是瞧不上我！”

　　她记得陈莒小时候很爱笑，别的孩子睡醒会哭，他睡醒却会对着人笑，仿佛天生带光的孩子，那么无害那么可爱，叫人打从心底喜欢……长大后就不招人喜欢了！
　　陈莒的腿是因为罗老夫人致残的，她要亲自给孙子摘杏花，爬上梯子却没站稳，砸在了孙子腿上。
　　这些年来罗老夫人似乎并不愧疚，她常言：“莒儿命中有大劫，虽然折了腿却保下了命，是福不是祸。”

　　这话初次是当着陈莒的母亲——世子夫人卢氏的面说的，世子夫人卢文竹与信国公府的四夫人卢文君都出自范阳卢氏，是一个爷爷的堂姊妹。

　　卢文竹在闺中时就以娴静、性稳闻名，据说有位禅师曾去范阳弘扬佛法，卢氏族中弟子纷纷向大师讨教，却有位自幼研习佛法的郎君要与大师比坐禅。
　　大师笑应下，又有位女郎也要加入，这位女郎便是卢文竹。
　　坐禅比的是心静入定之术，身形略动便算输，据说从午后坐到黄昏，年轻郎君耐不住，率先站起来扬头笑道：“成，是我输了。”
　　他倒是豪放，另外两位却不为所动，最后是这位郎君揪了支狗尾巴草在自己族妹鼻下搔来搔去，这场比试才算结束。
　　卢文竹也没恼，还说：“我输了。”
　　大师说：“不曾。”
　　卢文竹说：“我为外物所扰，便是我输。”

　　就是这么个性稳的人，那年听到罗老太太的话后气红了眼，大骂道：“无知愚昧的蠢妇！若不是你这蠢妇，我儿何来大劫？”
　　据说一向不可一世的罗老太太当下变成只鹌鹑，好久后嗫嚅着回道：“我是你婆母，你不敬尊长。”
　　之后的年月里罗老太太爱上了占卜。

　　在一年四季各种宴会中凡是听闻哪里有大师灵验，她必要亲自去一趟或是请大师到家中来，每次必会让大师给自家大孙儿批命，命簿批好她会让人送往世子夫人院中，上面无一不写着：此子命犯太岁。
　　多次测算下来，罗老夫人愈发觉得她是为自己孙子挡了灾，不然大孙子就死了。
　　陈莒低下头，抓住罗老夫人的手，眼眶泛红道：“祖母，孙儿没有贬低祖母的意思，此事祸因在我，等我娶了春尘妹妹，必然会在母亲面前说和，解了您二位的心结。”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腿，低声道：“当年，祖母原是要摘花哄我开心，意外之祸罢了，不能怪您。”
　　罗老夫人瞬间红了眼睛，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倾泻口，抓着孙儿的手低泣道：“你这孩子果然天生善解人意。”
　　便在此刻，瞧见徐嬷嬷带人进来，罗老夫人又说：“莒儿，你可想好了？那药喝下去便是贞洁烈妇也得发.浪，趁此机会坐实个她勾引你的罪名，那除了你她谁也嫁不成了。你若是执意要救她，她便是感激你从我手中救了她，却未必会嫁给你。”
　　陈莒点点头：“孙儿想清楚了。”

　　罗老夫人早就看出自己大孙儿对孟春尘有意，只是无奈孟春尘同信国公府世子有婚约，她很想对孟春尘下手，生米煮成熟饭那就跑不了了，却又深恐信国公府怪罪下来连累侯府，是以这些年来一直忍让着。
　　只很有分寸的压制她，那丫头也确实欠管教。
　　如今见孟春尘不知高低自己上门退了婚书，那还等什么呢？
　　赶紧下药坐实了关系要紧！

　　却不料自己的计谋陈莒却不认同，昨日她将此计告诉陈莒，陈莒却红着脸说：“我想要高傲折颈伏就，强抢，没意思。”
　　罗老夫人觉得自己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刚想甩脸子，又见陈莒面带忧虑很小心地说：“祖母，我想在春尘妹妹绝望、走投无路时出面救她，以此博取她的好感，只是得委屈祖母做个恶人。”

　　当时，罗老夫人欣慰瞧着自己的孙儿，笑言道：“莒儿长大了，”
　　此刻，罗老夫人抹抹眼泪，向外走去：“想清楚了就好办，我来做这个恶人！”

　　但她走出来却不见孟春尘，只见徐嬷嬷带着一个穿着灰扑扑氅衣的瘦高男子进来，于是探头向后一瞧，惊异道：“黄了？”
　　徐嬷嬷微微摇头，走上前伏在罗老夫人耳边低语一番，罗老夫人悍然色变，怯生生瞧了端立在堂的人一言，颤抖着腿站了起来。
　　徐嬷嬷又在她耳边安抚道：“小姐莫慌，咱们还什么事都没做呢，他抓不到咱们的把柄，抵死不认他还能怎么着？而且他是不是二殿下还不一定呢？”

　　罗老夫人小鸡啄米样点了点头，定了定心神，笑道：“非是老身不信尊客，此等大事总得有个明证，老身才知道该如何待客。”
　　姜解言道：“将贵府世子叫来一问便知。”
　　两个月前宫中发生一件大事，太子殿下暴毙在自己宫中。太子殿下暴毙的当夜，皇帝再次走进那本应繁华现在却寥落破败犹如冷宫的宫殿。

　　丧钟响起时，姜解言数了数钟响了几声，心里知道是他的太子大哥死了。
　　姜解言曾想，时隔经年后皇帝再次站在自己面前会是怎样一种神情。
　　他想过许多，却独独没料到自己看到的竟然是一个软弱的老者，那是成年男子渐渐感到气力流失后面对年轻男子而升起的一种恐惧，是深知壮年力量的强大面对强大时一种自然的软弱。

　　他是皇帝，也是老者，他似乎想依仗自己抛弃过的孩子了。
　　那夜姜解言听了许多絮絮叨叨的言语，那夜他恍然明白对这个无能父亲最好的报复是抛弃他。

　　他抛弃一切从宫中逃了出来，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他白日刚和这府上的世子聊过，将世子叫来一问便明了了。
　　然而话音落时，姜解言背上却挨了一脚飞踢，他扑倒在地，紧接着一闷棍打在脊梁上。
　　他咬着牙，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体不自觉抽搐着。

　　抽搐过后他想爬起来，又被踹了一脚，大脚踩在他脊梁骨上一点点的碾。
　　他又尝试爬起来，每一动就是一脚，最后只好趴在雪里，满鼻子的血腥味。
　　疼的他话都说不出，内心却倔强连疼这件事都不肯认，耳中听到徐嬷嬷高声道：“此贱民私闯后宅，快快将他赶出去！”

　　原来，罗老夫人和徐嬷嬷对视一眼后，不谋而合起了歹毒心思，想着既然这种阴私勾当被他知道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好了。
　　又怕一下子打死落人口实，只循序打。
　　风声劈劈啪啪的响，雪润湿了大地，却浸不润人心。
　　有些人太恶，看你发抖反而变本加厉。

　　姜解言全身浸在雪中，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沉默的像一块木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加诸在身上的拳脚忽然安静下来，迷迷糊糊中，有温热的液体滴到他脸上，他睁开了眼。
　　有血水顺着长发点点滴落，有人弓起背将他好好护在了身下。
　　鲜血沾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但也足够看清楚了。
　　怎么会是她呢？

　　她原该是个只会等价交换的冷血人罢了，怎么会救他！
　　耳朵里响起刺耳的嗡鸣声，姜解言忽然意识到上辈子从城墙上跳下去时那股推力不是幻觉，在最后一刻孟春尘大概是真的想救他的命。
　　又忽然想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孟春尘害的，她一向算计得清楚，不肯亏别人一分也不愿委屈自己一分，奋力救他当属其分，非是她心善。
　　在孟恶人的观念里，凡俗种种皆是利益交换，母女、父子、夫妻、朋友等等都没有感情，感情只是自我欺骗，都是便宜自己生存的手段而已。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很浪费，还是得杀她。
　　“住手。”
　　又不知过了多久，雪幕中响起一道命令声，声音很轻柔，不急不缓，却穿透了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