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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音希声 ...

  •   孟春尘盘膝坐在厅堂中,同供桌上无字的牌位沉默对座。
      香烟袅袅,从侧边打开的乌木窗格里飘向雪中去。

      孟春尘也不知道牌位供奉的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先皇后娘娘。
      她上辈子倒还曾探问过,如今认为如此足够了。

      孟春尘十岁那年各地接连暴雨,黄河各段濒临决堤,太常寺的人说:“天有异象,定是我们侍奉神灵不周,诸位想一想近年可有礼仪不尽的地方?”
      一群人想来想去都看向太常卿,有人大胆言道:“卫卿正,从前咱们去泰山祭祀,必有巫女在焚香沐浴后于圣火中起舞,可是自从你家女儿进宫做了娘娘后,再没有巫女为神灵献舞,神灵必然是因此震怒,才天降大雨啊!”
      有人附和:“有理!当年娘娘第一回在泰山献上祝灵舞时,天现华光,之后百鸟朝凤,那情景下官至今犹觉震撼。”
      太常卿道:“那只是凑巧罢了。”

      同僚道:“吉兆便是吉兆,哪里就是凑巧了!”
      太常卿不再用巫女献舞自有考量,自家女儿进宫前曾道:“爹爹,每年献舞后的女祀者,或被人强抢做妻妾,或抵死不从魂归离恨,这几年我主动提出要跳祝灵舞也是不想有人再受到迫害,如今我也要进宫去了,今后别找人献舞了吧?”
      太常卿答应了女儿。

      于是面对同僚们天降灾罚的指责,他极力辩驳,气地摔了官帽,最后这事儿还是辩论到殿前去了。
      有不怕死的官员道:“陛下,这雨下得微臣心焦,百姓们已经自发扛着麻袋在雨中抗洪,外面情形说是生灵涂炭亦不为过,所以臣有句大不敬的话今日得说一说,皇后娘娘曾作为巫女在泰山祈福,娘娘做贵妃时尚有天子龙气庇佑,不会被上天注意到。如今封后大典在即,娘娘必然会被神灵看到,娘娘其实是神灵的新娘,不该是天子的皇后。”

      陛下当即大怒,天子会叩拜虚无缥缈的神灵,祈求长生不老,抢他女人那就是另一件事了,这位大胆的官员当即被下了大狱。
      官员大不敬的话不知怎么传入到了民间,言官汇纳百言后又在朝堂上说:“百姓们都说是吾等官员不敬神灵才致使雨下不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总不好严加打压,长此下去必然丧失国之威信,还请陛下决断。”
      陛下道:“雨露冻凝者,皆由地发,不从天降也,此乃自然气象。先民愚昧,才向神灵祭祀祈求风调雨顺,诸位大臣都是饱读圣贤书的人,也这般愚昧吗?”

      朝堂之上一时寂静,历来皇权都被奉为神降,倘若风调雨顺这事儿不归神灵掌管,那皇位的正统是不是也非神灵赋予?
      大臣们无神论者不少,却各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偏偏最不该道破的人道破了。
      皇帝似乎自知失言,默默垂下眼睛。
      又过了几日,言官又道:“陛下,最近几日民间又发生一件怪事,上千民众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个梦,他们梦到有一只凤凰在雨中起舞,舞毕雨停,之后天光昭昭。”

      适时京城大雨也滚落下来,陛下面对言之凿凿的众臣,又看着奏章里密密麻麻写着的各种民之困顿,终究让太常寺设了祭台,祭坛四周燃起雨浇不熄的圣火,还未登位的皇后娘娘于祭台上跳起祝灵舞。
      一袭红色华裳在雨中不停歇跳了一天,又跳了一天,再跳了一天,雨终于不下了,久违的太阳冉冉升起。
      皇后被大雨浇了三天,身子骨都被淋坏了,期间难受必定难以言说。

      皇后娘娘因此病倒,奄奄一息时,雨又不停歇下起来。
      太常寺的人除太常卿外,纷纷跪地请求道:“朝中关于乌廷兆蒙冤而死的议论甚嚣尘上,说苍天降下异象是戕害忠良的缘故……陛下觉得臣等愚昧,臣等不敢不认,只是这雨确实因为皇后娘娘停了,如今又下起来,那只有一个办法,还望陛下饶恕臣等死罪。”
      他们言未尽,陛下已是心知肚明,从先古以来,王朝祭祀都是礼法中重要的一环,至今天子宾天都有活人殉葬,天降灾祸自然要用祭祀中最高规格的人祭……
      皇帝最终活活烧死了自己的妻子。

      孟春尘曾亲眼见到那位还未登位的皇后娘娘在大火中被活活烧死,或许更好的说法是,她曾亲见一袭红衣凛然赴死。
      当时她是跟着外祖父永宁王进宫,朝天殿外搭起一个大祭坛,皇后娘娘一袭红衣在雨中起舞,外祖父让她走,她不肯。
      整场活祭她睁着眼从头看到尾,从始至终皇后娘娘脸上都带着笑,虔诚念着祭词,她不解,问外祖父:“皇后娘娘真的相信以死祭天有用吗?”
      外祖父说:“娘娘是希望有用。”

      从那之后孟春尘认识到有人品格之高是她一生难以望其项背的,她想若换做自己被人活祭,她大概会诅咒,诅咒一切把自己推到生死台上的人。
      怎么也得拉几个垫背的吧?
      很后来的时候她忽然明白,倘若每一刻都不曾辜负,那么足可以释然。
      我走过的每一刻必然是当下的我最舒心的选择,那么何必怪罪呢?

      她望向树叶凋敝光秃秃的树林,一会儿后站起来道:“我答应了您去建一所学堂,上辈子没做好,这辈子再试试看。那么,我走了,学堂建成之时,再来拜祭您。”
      虽然说了要走,却没有立即行动,等香燃尽,孟春尘轻轻阖上窗户,才离开这间屋子。

      刚出门就见裴洗兜头自己泼了自己一瓢水,脸上挂着笑说道:“娘,都洗干净了,不肮脏,您就瞧我一眼吧。”
      院中站着素白衣衫的道姑,脸上冰冰冷,无一丝波动,全不正眼瞧自己的儿子,性子似乎有些刻薄。
      道姑姓贺,名邈,是先皇后的义妹。

      自先皇后归天后,她便出家入了这清虚观,侍奉先皇后的牌位。
      “娘,您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吗?裴尚书把我当成工具,要逼我娶妻,明日就要上门提亲去了,这事您也不管管吗?”
      贺邈冷笑道:“贵父子之间的事同我有半分干系吗?我不过是生了你,就要被你赖一辈子吗?”
      裴洗红了眼睛,在雪中哆嗦,似乎是希望靠惩罚自己获得关注。

      “我不过在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犯了点错,您就要记恨我一辈子吗?”
      孟春尘正一步一步向着清虚观外走,却听到了一声喝止。
      贺邈道:“你给我站住!”
      孟春尘回头:“站住做什么?”

      贺邈异常气愤道:“那年暴雨不停,纷纷有人梦到一只凤凰,说凤凰起舞之后天光昭昭,这小儿的言官父亲闻听此事到各家府中让做了预知梦的人签署万言书,这小儿那年已经十四岁,他的言官父亲问他‘可曾梦到’,他怯懦应了‘是’,此后言官呈上万言书,娘娘因此被烧死……孟春尘,你虽然有些迷瞪,为人却算正直,你且说这可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贺邈陈述着上面的话,虽然已经过去六年余,她还是几度哽咽。

      孟春尘愣了下,忽而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昔日陈落华经常拉着她诉说苦闷委屈。
      她感觉自己被需要,都很郑重应对,因此陈落华对她也算友善。
      有一次她得罪了老夫人被锁在一座荒草枯井的院子中,陈落华来看她。

      太阳太大,她被锁链锁着,只能躲在长草遮蔽的阴影中对陈落华说:“一个时辰前我娘从门口经过,她本来要进来给我送点吃的,却被陈靖安拦下了,陈靖安说‘正是因为你每次都心软,春尘才屡教不改,此次可不许再心软了’……我娘听了这话就走了……她一定不喜欢我,我不想原谅她了。”

      这样说着话,她却费力晃动起手腕,磨出一道道血印子,好像借由锁链撞击声她也能被看到了。
      记忆星星点点,模糊的仿佛发生在梦中。
      只是,若是真不想原谅,又怎么会浪费力气去诉说呢?

      孟春尘道:“我这种看热闹的,肯定希望裴小郎君去手刃亲父,父子反目,这才热闹。”
      贺邈骂道:“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似初出茅庐的人,纯粹到没有任何弯弯绕绕。
      但是眼睛很红。
      哭了,那就……

      孟春尘伸手抱住贺邈,贺邈略一愣,一把推开了她。
      像是,被嫌弃了。
      孟春尘转身走,一天还没怎么吃饭,寻了一位小道姑吃斋饭去了。
      吃完饭又借来砍刀,费了点时间给自己做了根拐杖,然后拄着拐杖下山了。

      ……

      武安候府后院的门口,灯笼已经高悬,姜解言靠墙静立在暗影中。
      他去找了孟春尘,知道她还没回来,记得她平时都是从这个门出入,所以等在门前。

      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侯府大小姐陈落华于半个时辰前戴着兜帽递给他一只手炉,他很真诚道了谢,并为自己早些时候掐她脖子的行为道了歉。

      陈落华说:“些许小事,殿下何须介怀。殿下还是应当开怀些,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他应了好,心里觉得旁人对他好大概是奇货可居的心思,但是除开利用,这娇小姐本性应该也是心软的,可他对别人关怀的心意也只会道个谢,并不会因此感到心暖。

      心若是冰坨坨自然能被暖化,可是像他们这种于幼时见过种种人心乱象的人很难拼凑出一颗完整的心,无心怎么感觉到温暖呢?
      人有时候并不是人,他不大觉得自己是个人。
      姜解言靠着墙,头有些昏昏沉沉,依偎着暖烘烘的小手炉睡着了。
      大概是还病着,意识很沉,他任由自己坠入了黑暗中。

      却有火光亮起,火光中出现一位头上插着羽毛的女子在起舞,那女子脸上蒙着一条条细细的金线,叮叮当当中,忽有龙来又有玄鸟鸣飞,走兽也从四面八方涌现,乐起,百兽率舞,盛世长歌。
      他知道这是母妃当年在泰山祭台时的场景,母妃是主管祭祀的太常卿的女儿,每逢新年会和她的爹爹一起在泰山主持祭祀大典。
      某年,母妃在跳祭祀舞时被父皇选做了皇妃。

      忽然画面一转,母妃一袭红衣在火光中舞动。
      姜解言挣扎着去看,叫道:“母妃,不要跳了,快走,快走呀!”
      可是火光中的女子歪头笑看着她,继续舞动。

      他看向太常卿,哭喊道:“外祖父,快带母妃走,快走啊,会被烧死,母妃快走啊……”
      一转眼火势渐大,皮肉燎出滋滋声响。
      他哭得泣不成声。

      火光中的女子忽然抓了把香灰洒向他,那眼睛变作绿色,十分怨毒看着他:“我生了个坏儿子,他不是好的帝王,他害死了许多人,你烧死我吧,我要替他赎罪。”
      不对,梦里的他突然否定了自己。

      “——母妃被烧死那日,我被锁在了房中。”
      姜解言没有看到自己母妃被烧死的场景,他被锁在屋里,拳头砸出了血也没砸破门,只有嘶吼声回荡。

      哭醒的时候听到门外有个声音说:“雨停了,星星出来了。”
      听了这话他恼了,拿起瓷瓶摔在门上,大叫道:“你给我滚!”

      他恨这雨停,雨停下岂不是说母妃该死?
      又庆幸雨停,如果雨不停那母妃的死何其没有价值!
      又过了很久,万物寂静,只有灯影摇晃,他以为门外的人已经离开,却又听到她说:“我不信,人祭荒谬,你以后能继任正统吗,要是能,别这样做。”

      过了两日雨又下起来,最后是他那表弟柳着年在母妃被烧死的祭台上施法,之后真的雨过天晴……荒谬,真是荒谬至极。
      后来,他确实成了帝王,但他怎么做的呢?
      宠信溜须拍马的人,割地拉拢藩王,大搞派系之争,送各家贵女去和亲……别人让他失望的同时他也让别人失望。
      渐渐冷漠,渐渐无心。

      有手在拍打他的肩膀,耳边回荡清清脆脆的声响。
      “姜二郎?醒醒、醒醒啦,在这里睡下去要成冰雕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大音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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