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地老天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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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收到宇的来信，小爱明白他的心情也不好。
开学已是大四的下半学期，宇在忙于一科专业课的补考。
这次的意外挂科让他十分郁闷，自视在应付成绩上游刃有余的他，课下过剩的时间和精力，都贡献给了大大小小的排球赛以及学生会的闲杂活动，没想到分心果然乏力。
所以他语重心长地劝小爱，为了给未来打好基础，他们都需要静心学习，否则一转眼就要毕业，想来真是前途未卜。
小爱去超市采购数样零食，在外贸店精选几件衣服，附上穿搭建议，装箱给宇寄走。
下着雨的青灰天，雨珠弹进积水里，朵朵如花；宿舍内灯光是幻化了般的颜色。
纪晓爱躺在床上孤家寡人，反复读着宇的信，见字如人。她摩挲着信后那五个圆珠笔字迹的凹凸手感，“想你，每一天！”就仿佛它们是披着骨骼血肉的一种立体想念。
她哀怨地等着宇的来电。
“我有时候是很小心眼和任性的，你可以总是对我宽容吗？你保证不会对我厌倦吗？”
“如果另有一个比我适合你的女孩喜欢你怎么办？”
“为什么今天又没有给我电话？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你每天在忙什么？上午怎样，下午怎样，晚上呢？你经常和谁在一起？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吗？”
没有电话。小爱的问题也没有解答。
风声寂然。她想起书上说，手指在结了霜气的玻璃上滑着，就会淌出思念中的名字。
她拉开百叶窗，只一抹，就水坠如泪；而被阻隔的室外，已碎了一窗的雨。
（九十六）
为了消磨时间，纪晓爱给自己找了一堆事做。
她受班主任的委托，递交了春季运动会的筹备计划，主持了三场辩论赛；描完两张A1图；英语演讲全系第一，被推选到全院比赛；还参加了全市的大学生风采展示，幸运地拔得头筹，被当地的报纸和新闻报道。
在各项活动里，她忙得应接不暇。设计单向板肋梁楼盖时，她因为睡懒觉而错过抱图板的时间，班长朱逍帮她搬去制图室。之前的几次画图，不管是要换教室还是收板，朱逍都帮她把图整整齐齐地封好，以免弄脏；等她的设计书写到主梁弯矩包络图，图纸定好、描边，朱逍就帮她画独立弯矩图。
偶尔纪晓爱会想，如果宇跟她也能像朱逍那样就好了：没有异性的情感掺杂，不会让彼此伤神，友好互助地相处，也许就能做一辈子的朋友了。
她对宇淡了一段时间，心无旁骛地填设计书的16篇内容，表、图既要美观，又要字迹工整，她重做了好几页，才进入下个阶段；材料图容易，米格纸崩溃，硫酸纸又怕水又怕太阳。当她画图开完几个通宵，顶不住已口腔溃疡、蓬头垢面，随身都带着消炎药和眼药水，还会在画图时被丁字尺压断许多根头发。
她主动打电话给宇，宇的室友接起，转接时大声地喊着宇的名字。
不一会儿，宇的回应隔着几个宿舍的门传过来，虽然他们相距漫漫的路，但宇的声音在小爱周围的空气里，还是那么洪亮地震荡开来，犹如为她注入的一种底气。
纪晓爱握住话筒，千言万语地哽咽了。
（九十七）
2003年春天，全国爆发大范围的流感，后来，这场瘟疫被称为“非典”。
收音机里大谈美伊战争，原定的“五一”长假取消，纪晓爱的建筑实习改为本地，学校强行命令每一个人不准离开，到处是惶惶然的气氛，小爱决定在封校前去见宇最后一面。
长途汽车上几乎空着，小爱享受了专车待遇，检票员、乘务员、司机、小摊贩，一律戴着口罩，去往宇学校的沿途道路也加护了塑料围栏，站牌统统被遮挡，小爱甚至不知道要行进到何处。
宇的学校门口，有人在查学生证，封门时间提前到晚十点，到处都面临戒严。
小爱心神不宁地过了几天，某天午后，在操场上为宇的排球赛加油。
场上第二局很精彩，二传做了很多好球给宇，场外的女生大喊“好帅好棒”；宇每扣出一个得分球，都会瞥向场边，那里坐着暗恋他的女生“语嫣”。
宇说，语嫣不久前在网上给他留言：“也许你早就把我忘了。”
小爱真想告诉那个女生，宇对她的勇敢多么念念不忘。
宇参加排球比赛时，小爱问他是否听见自己的助威。
他说没有。
旁边的女生们议论：“做帅哥的女朋友太累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
哪怕她为宇鼓掌，手拍得起了瘀点；哪怕她为宇呐喊，嗓子近乎失声，她也不再是宇需要证明的人。
宇那场意气风发的表演，原来都做给别人看了。
（九十八）
宇的学校里，陆续有学生回家。非本校人员，须一律遣走，不知道是谁的举报，纪晓爱被通缉了。
午觉醒来，安妮突然告诉小爱，封校将从当晚七点开始，任何人不能进出，若用一班两个的出入证，还需书记亲自签字。
小爱不知所措地去找宇。
一路上山雨欲来，笼雾的天边蒙着瘴气，有世界末日、大难临头的绝望。
当街各色人等遮严口罩，师生大批大批地从超市采购、囤积食物，自习室里人人恐慌，有的向家里报平安，有的像在说临终遗言。
小爱如同等待宣判的受刑人，忐忑不安、听天由命。
宇最终要把她遣送回校，理由又是为了学习和考试。
纪晓爱不走，她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这次她来见宇，临行前一直跟妈妈开“永别”的玩笑，妈妈很紧张地骂了她一顿，她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宇做好决定，必须把她打包运走，她一下就明白了妈妈。
没有那么深的爱，生死是一件很自如的事情。
她真的害怕自己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对宇那样好了，或者还可能有，但她不想让宇在回忆从前时难过。
她也担心宇会死，“如果我走了就是跟你永别呢？！”她将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可笑。
宇大笑不止，在她痛彻心扉的时候，犹如扎在她心上一刀。
她觉得自己那么傻，使劲地推开他，他不以为意地边笑边搭上来胳膊，她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打他，只觉得回弹的力量痛死了自己。
恍惚间，她似乎失去所有的意识了。
（九十九）
纪晓爱的梦里大雨滂沱，宇随洪流而去。
而现实是：小爱被遣送走了。
首先是宇的班主任发现了她，她被迫写检查，去宇的系里写交代：姓名、所在学校、班级、专业、何时前往、怎样入校、在哪里投宿，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页纸；又被移交到校“非典”办，经由电话核实信息无误后，被遣往校医院。
宇的学校为她开具出校证明，安妮帮她打好包。她也按要求写了一份开脱校保卫处的证明，本着坦白从宽的宗旨，说自己是跳栏杆闯入学校的，或者是溜进去的，犹如心怀不轨的毛贼——追随爱的后果，竟是如此滑稽的下场，并连累了许多人：校警、宇的班主任、系主任、接纳她的安妮、还有宇。
宇的学生会主席职务被撤了，予以严重警告处分，学位也没了。
在她临走前，宇的班主任曾经问：“你明知道这样做危险，为什么不走呢？”
她不想跟宇分开。
“但你要知道，爱不是人生的全部。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有没有考虑过父母的感受？在你们这个年纪，感情是很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事，尤其是当你以后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你就会知道，责任比爱情更重要。”
（一百）
纪晓爱的学校封校，她也不能回家，独自在家中居住的秦志，受宇的嘱托，接走了小爱。
棉纺织厂家属院6号楼5单元2门。原来在Echo和禾心通信时，那个耳熟能详的地址，离宇的学校是如此之近。
秦志为小爱收拾出来一间有着橙子味道的向阳卧室，小爱把自己关进去，心情一直很差。
在张爱玲的《倾城》里，流苏因为战争和自己爱的人被困在同一座城市，战争成全了她的爱情。
小爱也以为，非典会让她和宇相守的愿望得以实现，那样的话，他们的感情也倾城了。她对宇变得太依恋，甚至愿意为之献出生命。所以，当面临着有可能的死别、生离，她的心里就会很痛很痛，如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
她发短信给宇，他的回信干巴巴，让她不要太任性、太固执，这是一个教训。
她问：“封校前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人为什么一定要活得那么现实？”
他说：“以后你别再说我现实了，现实并不代表我不在乎，在现实社会中有些事不能不考虑，要明白轻重缓急。”
纪晓爱理解不了。当爱太过纯粹，就会变成一种负担。爱无罪，可是能为爱做的辩解那么苍白，甚至可笑。
对于宇来说，稳妥是最重要；而对于纪晓爱来说，爱才最重要。
每个人都在依照自己的原则行事，这有错吗？
宇发来一个安抚的表情，“唉，女人就是女人。”
小爱觉得自己是那么不懂事。
她的心里很难过，没有办法不难过，于是，她拾起笔来继续写那本未完成的、对秦志提起过的小说。
最好故事能惨一点，让它替自己疼。
【101】
纪晓爱萎靡不振，终日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听歌看电影，意兴阑珊地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黯淡天空，一切生机消泯，偶尔有一队鸽子飞过，掀起风雨欲来的闷热和烦躁，不知道会不会地震。
如果真的地震了，她在震灾中死了，也许宇就会明白，她不想离开他，不完全是因为任性。
但地震那时并没有发生。反而是在五年后，汶川遭遇八级强震，导致无数生命身心重创，成为纪晓爱无法忽视的一个日子——那一天的宇，跟另一个人举行了结婚典礼。
早知道最后会被辜负，当初还会为了爱而蹉跎吗？
小爱单曲循环着《分手快乐》。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她没收到过宇的任何来信。
只有秦志和邢芸还记得，她的生日就要到了。邢芸三番五次地给她打了电话，秦志为她订了蛋糕。
而宇连一声“生日快乐”都没对她说。
零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越是想起周遭的关心，越是觉得委屈。
一想到自己对宇来说并不是那么的重要，她就止不住的难过。
为什么在爱着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地老天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