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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永不永不说再见 ...

  •   (七十八)
      那一天以后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后来纪晓爱才明白:流过许多眼泪以后,就能平静下来了。
      毕竟曾经爱过,也就无怨无悔。
      她在日记上写着:让这一切,默默地消逝吧。
      如告别般默默。
      如永别般消逝。
      这一切,在将要发生的起初,谁能料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那一天以后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只是,纪晓爱和郑嘉宇的爱恋,从那一天开始。
      2002年秋,郑嘉宇的二十二岁生日,小爱送了一双耐克运动鞋给他。
      第一次以某种名分送给宇礼物,小爱的心里涨满了幸福,再也容不下其他。
      她提前一天就把礼物打好包,也包括她自己——同宿舍的邢芸在前一天晚上帮她熨展衬衣,没有熨斗,就用盛满热水的金属杯在衣服上来来回回地推。小爱洗完头给自己编了四条麻花辫,第二天清晨拆开披散,就会卷曲蓬松得像个成熟的大女孩。
      深秋早起的街道,黄昏一般的暗沉。
      小爱坐上通往宇学校的长途汽车,淋雨走到他的宿舍楼下,央请碰巧经过的同学去喊他。
      宇过了很久才从楼道里冲出来,满身的香皂和牙膏味道,还裹着暖暖的刚从被窝里挣醒的慵懒。小爱低头不去望他,她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裤脚溅满泥斑,头发像煮瘫的面条软趴在脸上。昨晚所有的精心准备都泡汤了,她难过得很,也有些担心,不知道临时造访,会不会给他增添麻烦。
      而宇由于太过错愕,即使此刻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仍然不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停顿了十几秒没有说话。
      她以为他生气了。
      他扬起手,她小心地瞟了一眼他的表情。
      他定定地看着她,把她的头发向耳后掩了掩,突然醒了般快乐地说:“小爱,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是你!刚才就猜到了,可是又不敢多想……怕失望……你从前连我的生日都记不清……其实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我真的没有想到……”
      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浑身不住打颤,他还在啰哩啰嗦。
      他没有责备她,好像还很高兴,她放下心来,仰起脸嚷嚷说:“我冷——”

      (七十九)
      宇把小爱从雨檐下的平台上扶下来,她跟着他一路走到他的宿舍门口,隔着门听见有人在打呼噜。
      宇先进去收拾了一下,她等在外面,一个男生疯着脑袋裹着被子从宿舍里出来,又闯进隔壁宿舍,边走还边看了她好几眼,那就是曾经在宇十九岁生日当天,接到小爱电话的老杜。他们打一个照面,互道一声“hi”,老杜蓬蓬的自来卷,令小爱过目不忘。
      小爱在宇的床铺上坐下来,宇挨在她的旁边,找了件衣服给她裹上,又灌了瓶热水给她暖手。
      “车上挤不挤?你吃早饭了吗?”
      小爱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安顿自己的目光。对面的床下泡了一盆白色的袜子,不知道泡了多久,已经长出绿毛;窗外的铁丝网上还挂着男生们晾晒的外衣和内裤,这和她以为的宇会身处的生活相去甚远,虽然那时的她,对“生活”还没有什么概念。
      她的独立自理能力一向不好,她不会打开水,反正有踊跃的男生们代劳;洗衣服全靠投币洗衣机,因为在刚上大学时,她第一次动手洗衣服就犯了个低级错误:洗衣粉放多了,加衣服;衣服多了,加洗衣粉……三盆衣服向她口吐白沫,她把新买的白衬衣染得花花绿绿。
      也就是在那时,室友邢芸对她出手相助,很义气地帮她洗清一件毛衣、两件单衣、两条牛仔裤,而她在同样的时段里,马不停蹄地洗出两根鞋带和一条毛巾。
      宇听完她的描述,不由震惊地问她,是怎么活到大四的,后来又亲自教她整理东西:裤子怎么叠,衬衣怎么叠。
      但他既然都会叠,为什么还要教给她呢?反正家里以后肯定请保姆,或者,他包揽全部的家务不就可以了。
      宇严重不同意她的想法,教导她说,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应该像他母亲那样懂得勤俭持家。
      小爱心虚地“嗯”了一声,相比未来的人生大计,眼下的问题是找个饭馆填饱肚子。
      宇带上银行卡取钱,沿路找了三家,不是装修、关闭,就是机器出现故障,走了几站的路,纪晓爱的猪皮皮鞋被泡成注水猪。宇好不容易辗转地取出了钱,带着小爱去他学校门口的一家叫作“希望”的小吃店下馆子。
      后来,“希望”成了他们的根据地,虽然脏污的餐桌,难免会败坏心情,但米饭永远可以随便吃。小爱不舍得点太贵的菜,常常要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在那一整盘菜里,鸡蛋的总量不超过半个,她和宇每次都把一些鸡蛋的碎末挑出来夹给对方——宇夹给小爱,小爱夹给宇,宇再夹回来,假装生气地勒令小爱必须吃下去。
      他们也聊起从前的旧事,宇的记忆很详尽,大部分小爱已忘记或模糊了的事,他却描述出有关她的每一个细节:她在楼下大喊同学名字的声音,全班郊游时她带的菜,集体生日时她梳的两根麻花辫……他的留意让她惊讶。
      她原以为那时出众自负的他,不屑细枝末节。
      他讲得太多,而她记得太少。
      他问:“那你都记住了些什么?”
      她记得有年流行霍乱,宇说要游泳,她也就一起去,全然不管公共场合是否有传染源。但她不会游泳,在浅池的壁底被蹭破了膝盖,回家只涂了红药水,穿条长裙遮掩过去,庆幸自己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被传染死去。
      “而即使死了,因为算是殉情,也应该值得吧。”
      宇哭笑不得地评论她:“傻瓜。”

      (八十)
      宇带着小爱在学校附近逛了一天,他们拍下大头贴留念。
      贴纸里的样子,无论扮出什么怪相,洋溢着活力的脸都很年轻。
      纪晓爱对宇说:“你一定要永远这样可爱,否则我就不喜欢你了。”
      “那你一定要永远不老,不然我也不喜欢你了。”
      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变。
      宇在网吧里教会了小爱如何用免费的雅虎邮箱写信,以免IC电话卡用起来不方便、线路不稳定的IP卡也总出问题,有时电话接通了十几次都没有回音,大把的银子贡献给通讯事业。
      当晚小爱留宿在宇同班女生的宿舍,因为立心学院和其他高校合并后迁址到郊区,回程需要两个多小时,交通远不如从前便利。
      小爱洗完澡吹干头发,抱了床宇的被子、枕头,被他的味道裹满了全身。
      宇同班的女生们问:“你是郑嘉宇的女朋友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从前是同学。”
      她歪在枕侧听她们夜谈各种八卦,谁长得帅,谁和谁一起看了场流星雨就好上了。她羡慕这些活泼有趣的话题,在她学校的宿舍里,每天都过得死气沉沉。
      从此她频繁地探访宇,这其中的大部分因素肯定关乎爱和冲动,而呼之欲出的渴求自由的新鲜感,也刺激着她从既定语境逃离——
      小爱始终没从学业中找到意义,虽然每天的时间都被上课、画图填得满满的,但偶尔在各种事件间隙,她会突然感到孤独空虚,觉得平时所谓的充实不过是自欺欺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学习?
      学习是为了什么?
      她茫然地奔向每学期末的课程考试,在身不由己中堕入沮丧,只想折腾些事情来证明自己活着。她想把头发染成紫的、红的、黄的,把直发烫成碎卷波浪,再配上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奇怪的饰品……
      多年以后,当她读完毛姆的《人性的枷锁》,她才恍悟:没有谁能把谁从平庸中解救出来,没有谁能把谁从不幸中解救出来。
      即使她满怀期望地奔向宇,由着他占据自己的满眼满心,但他们共同消磨的时间,也不过是去教室自习、去食堂吃饭,或者他去打排球,她从旁围观。
      她熟悉宇的校园如同熟悉自己的校园,但在宇的学校里,她永远也找不到在自己学校里的那种瞩目感。
      她像是宇的一个附属品,只是一个被称作“宇的女朋友”的没有名字的人。
      她不能接受这作为她存在于世的仅有关联。

      (八十一)
      宇对小爱说:“你别总胡思乱想,答应我要好好学习,考试都能过关,毕业以后就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种对未来的思虑尚未在小爱的视野以内。
      她五年的建筑专业,还有两年才会毕业,她也没想清楚,自己能选什么样的工作。
      想选建筑对口的行业是不太可能了,虽然她考试再没挂过科,测量报告也得了“优”,但她根本不爱自己的专业,所剩的只是敬业心。而贸然转行也太难了,她的特长又是什么呢?
      在蒙蒙雨天的晚秋,她的午觉睡得天昏地暗。她想起高中时的自己,常常逃课躲在被子里看小说,好多不切合实际的梦是在氤氲的季节里做的,所以好多的梦无法等来天晴。
      她给自己煮了几杯热饮,一杯接着一杯,驱散乍寒凉夜的冷。
      宿舍里难得聊起夜话,有室友说上次回家,看见妈妈的疲态,忍不住一下子哭了。
      仿佛考上大学以后,大家才发现父母变老,老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室友希望自己能尽快为家人分担经济重负,而小爱掂量着室友反复念叨的责任感,似乎是个太沉重的词啊!
      小爱想起宇曾经说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替她扛着。
      她承受不住的责任和未来,不如就一起交给他吧。
      由此她又开始想他。
      爱和依赖,到底有什么分别呢?

      (八十二)
      纪晓爱往来于宇的学校,在她常住的宿舍里,有一位跟她投缘的女生叫安妮。
      在安妮逃课、小爱也无处可去的日子里,她们就宅在宿舍看小说。自从纪晓爱考到建筑系,很久没有读过一本完整的小说了,从前她拿起一本书就读,不惜熬夜读完才过瘾。但如今课业时时有压力,读任何一本闲书都是奢侈。
      安妮宽慰她:“课本才是闲书,无法不读,却怎么也读不下去。”
      她从安妮的身上看到自己。
      后来,她们给彼此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
      安妮说,有些朋友是以灵魂互通的方式相知守望,只要对方存在于世,自己就不会孤独。
      她们一样喜欢在冬日的暖阳中把被子晒得蓬蓬松松,整个人在热温中轻飘成一团泡沫,如安妮写在小爱名字后的氢气符号般逸出,去到世界上不知何处的绚烂里,永不再挣扎和茫然。
      安妮曾无数次地想要退学,又无数次把这样的念头强压下去。
      她不喜欢上课,不喜欢跟几十个人闷在密闭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教室里。
      她梦想成为乐队的鼓手、服装设计师,或者做个歌手、夜间电台DJ、调酒师,向往石破天惊的爱情。也许她已爱上了某个人,虽然只从朋友的相册里见过他,没抚摸过他的皮肤,不知道他的名字,可她却理应懂得他,自以为是地懂得,但愿自己成为他作画的缪斯,成为他的恋人,奋不顾身地嫁给他。
      安妮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小爱,信投递到邮筒里,被调皮的小孩子撬开。
      那么,唯一能长久联系的方式似乎只有网络了。
      在小爱注册了雅虎邮箱后,收到最多的信,除了安妮的,就是宇的了。
      但十年后的中国雅虎发出公告,其电子邮件停止了服务。
      安妮青春里那些狂乱的迷思,以及纪晓爱后来跟宇的爱恨情仇,终究被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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