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苜暮

14、破局

　　“你一只上古妖兽，现在怎么沦落至此，到了被人族圈养的地步？”

　　“哦，是被捡回来的啊。那你可得留个心眼，这些人族狡猾得很，说不定就是他们杀了你的父母，再假装好心把你捡回来。反正你也没见过父母，当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你看那些人族手长脚长的，使剑使地得心应手。你呢，就算化了形，还是用不习惯剑，一用法术就控制不住体内的妖兽血脉，剑折，他们还骂你，可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啊。”

　　“别傻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把你捡回来只是觊觎你体内的妖兽血而已，根本不是真心把你当师弟的。”

　　“你在这里过得也很辛苦吧，不如跟我们一起，回昆山去，那里住的都是妖族，大家都是同类，能互相照拂，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一句又一句话语重重叩打着少年的心门，勾起了小讙妖心底最深的担忧。

　　某日，少年讙找了个僻静地方清修，符咒正画到一半，便闻到峰上似乎多了两道陌生气味。
　　这两道气味的主人虽隐藏得极好，若不是妖兽先天五感总灵敏，怕也是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从这气味里头闻出几分同族的味道，少年讙挣扎之下决定先不声张，跟上去看看情况再说。

　　这一跟，就出了大岔子。

　　来的是两只蜃妖，自言只是路过没有恶意，不知误闯灵山，马上就离开。年轻的讙妖听信了他们的话，并没有惊动峰内的师兄们，只让他们早些离山便好。
　　毕竟讙妖虽然年幼，却也知人族妖族向来不两立，若是让师兄们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场纷争，两只蜃妖既无恶意，念在同族一场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也好。

　　向两妖说明缘由，小讙妖还好心地给他们指了下山的路。一来二去，三只妖也算是熟了，小讙妖的智商与化形速度不成正比，加上对同族不怎么设防，三言两语之间就将自己的老底交代得清清楚楚，还觉得自己和对方投缘。

　　两只蜃妖听罢，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相同的心意——这只上古妖兽怎么这么傻，很好骗的样子。
　　于是乎，一个计划在二妖心底闪过，无辜的小讙妖成了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又拾起一片残剑碎片，泪水不经意小讙妖漫上小讙妖的眼眶。刚少游师兄走得决绝，他生气了，小讙妖向，少游师兄他会不会……不要自己了……
　　可自入长宁门以来，师兄们一直拿他当小师弟看待，从未表现出过什么异常。直到今天，陆少游一个背影，才勾起了小讙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不安，这不安的来源无非四个字——人妖殊途。

　　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是坚持不住，啪叽一声掉在了残剑碎片上。残留的剑意感受到妖气来袭，自动调出防御姿态。剑刃上结出一层青霜，冻得小讙妖一把将碎片扔下，愣在原地。

　　“火候差不多了，能收网了。”不远处，暗中观察的小妖说着，吐出一口妖气。浑浊的妖气包着浓雾，直飞向小讙妖。
　　蜃妖这个种族，妖力不强，能力也不太高，唯一擅长的就只有编织幻境。而这能力聊胜于无，因此蜃妖族向来处在妖界底层，常被其他妖族看不起。
　　刚蜃妖吐出的这团妖气中就含了不少蜃妖之力，黑气刚碰到小讙妖的身体，便即刻没入，速度快到连顾恒都没有发现。

　　而小讙妖一接触到蜃妖之力，即刻便显出了原型。哭哭啼啼的少年摇身一变，又变成了一只单眼三尾的小猫。

　　此刻，小猫如坠云雾之端，感觉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前一刻还在剑冢里收拾废墟，后一刻就到了云端，身边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孩子，过来。”鸿蒙之中，讙妖似乎听到有人在召唤他。
　　四周鸿蒙渐渐散去，小讙妖面前蓦地蹦出一只大妖，能口吐人言。大妖长得和小讙妖一模一样，只是比他大了几倍，此刻大讙妖正站在不远处，慈爱地看着他。

　　“妈妈？”小讙妖试探着喊道。

　　“孩子，过来，我带你回家。”大妖又张口说道，声音如银铃般好听。

　　银铃进了小讙妖的耳朵，就变成了催命凶铃，蛊惑着小讙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蜃妖用他的妖力给小讙妖造了一个幻境，在小讙妖最柔弱无助的时候，勾起了他心底最深的渴望。小讙妖万念俱灰，只能抓着这一根浮木，拼命向岸边游去。

　　幻境外，程景一行三人拼命想要拉住往前走的小讙妖。可无奈妖族天生力气大，三个人一路连拖带拽，也没让小讙妖慢上几分。

　　“他这怎么回事，可别是伤心过度中邪了吧？”瑾萱挠头。

　　顾恒横了他一眼，意思是“求求你可说点好的吧”。

　　程景问道：“那现在怎么办，他身上还流着血……”

　　幻境中，大讙妖身影蓦地一闪，变成了两只蜃妖的样子。其中一只蜃妖蛊惑道：“来吧，我们一起回昆山，远离人族，他们只会伤害你，根本不会真心对你好的。”

　　另一只妖附和道：“昆山有很多我们族人，在那里我们不用看谁脸色，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小讙妖歪了歪头：“昆山？在哪？真的有说得那么好吗？”

　　“昆山啊，就在——”

　　眼看猎物就要到手，两只蜃妖也顾不得躲藏，一齐显了形。其中一只绕过众人，从剑冢的残剑堆里挑出一柄尚算完整的剑身，大声喊道：“东西到手了，撤。”

　　另一只蒙了面的蜃妖接到信号，不由加快了幻境的速度。

　　蛊惑小讙妖的罪魁祸首忽然现身，瑾萱和顾恒反应极快，拔了剑，一人朝一只蜃妖刺去。只是两只蜃妖早有准备，他们身形灵活，借着幽然峰的地势左躲右闪，还时不时制造出些幻境，抓他们跟捉迷藏似的，两人一时被困在原地。
　　程景自觉帮不上忙，只起身去拽小讙妖，想让他回心转意。只可惜上古妖兽力气太大，妖没救到，程景反倒被摔了一身泥。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对上一双的诡谲的眼睛，一时间差点晃了神。

　　这双眼睛隐藏在黑袍之下，眼睛周围的皮肤暗黄一片，看起来有几分瘆人。

　　难怪要用黑袍挡上，程景心道。

　　另一边，两只蜃妖眼看事情败露，其中一只蜃妖爆了个粗口，道：“呸，我好好的计划，差一步就成功了，偏出来个三个搅局的小鬼，真晦气。”

　　“大哥，现在怎么办？”另一只蜃妖问道。

　　“还能怎么办，快点搞定那只讙妖，咱们撤！”拿着剑的蜃妖说着，嘴里又吐出一团妖气，把小讙妖罩在里面。

　　另一只蜃妖见状，也顾不上有没有外人在场，冲着小讙妖蛊惑道：“你看这些人族，平时对你多好，现在你只不过是不小心炸了个剑冢，他们个个拿着刀剑，恨不能杀了我们。来，到这边来，我们一起回家。”
　　蜃妖说着，双眼中放出妖异的光，给小讙妖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幻境，从人族的生杀夺于到昆山的幸福的生活，蜃妖持续蛊惑着：“我们一起走，去昆山。”

　　“昆山……”小讙妖跟着喃喃道。

　　眼看着小讙妖越走越近，蜃妖脸上的贪婪和得意再也藏不住，朝着众人露出一个胜利又邪恶的笑容。
　　这一笑，也不知是牵错了哪根线，脸上的黑巾不经意扬起，蜃妖的本来面目蓦地展现在几人面前。
　　只见这只蜃妖满面蜡黄，嘴边的皮肤还烂了一块，血肉黏糊地挂在唇边，任谁见了都呀礼貌性反胃一下。

　　“啊——”一声惨叫，蜃妖的环境松动了一阵，幻境之中，小讙妖看着左右扭曲的树木和花草，心中一阵疑惑——我这是在哪？

　　“师弟！”与此同时，去而复返的陆少游回到剑冢，看到的就是自家师弟被坏人蛊惑，差点投敌的场景。
　　气不打一出来，陆少游二话没说，走近自家师弟，把带来的药粉一股脑洒在小讙妖身上，提着讙妖耳朵道：“不过我回去拿瓶伤药的功夫，你就中了别人的计？这样怎么当我幽然峰的弟子？”

　　耳朵被扯得生疼，小讙妖委委屈屈地从幻境中钻出来，见了自家师兄，还是只会说“对不起”。

　　啧，没出息，不远处看戏的妖狐王心道。

　　“对不起就跟我回去，待此间事了，再和你算账。”陆少游冷冷道。

　　陆少游说完拔剑，一指蜃妖，继续道：“何方妖孽，敢闯幽然峰，不要命了？快把残剑碎片放下，我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既然已经暴露，蜃妖也就不再四处躲闪隐藏。掂了掂手里的残剑，蜃妖嗤道：“啧，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师兄’回来了，你们人族可真是威风，拿上古妖兽当宠物养，高兴了教两手剑法，不高兴了甩脸子就走，把妖心都伤透了再叫妖回去，你看小讙吃你这套吗？”

　　“就是，讙是上古妖兽，无论去到哪都是呼风唤雨的存在，偏在你们长宁就成了被呼来喝去的主，妖族就算没落了，也没到任人趋势的地步。小讙，来，我们一起回昆山。”另一只蜃妖也顾不上遮掩丑态，顶着一身黄皮蛊惑道，贼眉鼠眼的，模样不太像蜃妖，倒像是一只精气被吸干的黄鼠狼。

　　程景看着疑惑地看着这只蜃妖，心道，他这副模样……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师弟，退后。”没等程景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少游便举剑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几人护在身后。

　　“师兄，对不起……”小讙妖第一次没听师兄的话，迈着爪子向蜃妖靠近一步道，“对不起……我知道我是妖身，自出生以来就和长宁的大家格格不入。师兄们不嫌弃我，还授我剑法，我很感激大家……”

　　陆少游皱着眉，从这话里听出几分诀别的味道。

　　“可我灵智开化得晚，又总爱惹事，给各位师兄添了不少麻烦。幽然峰独专剑法，我却偏爱符咒。师兄们不让我练，我就只从藏书阁寻些道法奇书偷着练习，又控制不住体内的妖气，总是弄巧成拙，这次还把剑冢炸了……师兄一定很生气吧，是我对不起你们……”

　　小讙妖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不过师兄你放心，以后我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啦。这两只蜃妖不是坏人，他们是为了带我一起去昆山才在幽然峰上待这么久的，师兄你不要怪他们。他们说昆山是百妖的住处，里头有许多和我一样，化了形的妖兽。山中四季如春，风月同天，是妖族的世外桃源。”

　　“没听过。”不远处妖狐王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众生皆苦，哪来的什么世外桃源。蜃妖一族尽会编些好听的话哄人，以为会点幻术就能鼓弄人心，也就这只讙妖傻。”

　　小讙妖继续道：“这几天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他们走，幽然峰的师兄们对我这么好，就这么走了，好像有点忘恩负义。但是今天剑冢炸了，都是因为我……我实在没脸再见峰上的师兄们，对不起……”

　　陆少游皱眉：“有什么话，等回峰再说。”

　　小讙妖却没听师兄的话，只自顾自道：“师兄你放心，我跟他们去昆山会过得很好的，山中都是妖族，肯定不会为难我的。师兄也不用担心我，到时候我托青鸟传信与你们报平安。”小讙妖指了指两只蜃妖，道，“师兄你也别为难他们了，我这就带他们下山。”
　　讙妖说着，一步一步向蜃妖走去。他身上的血已被止住，干涸的血块还粘在身上，带了几分狼狈。

　　这一战，蜃妖胜得彻底，黄皮脓脸的蜃妖还递给陆少游一个挑衅的眼神，而后对讙妖说：“走，我们回昆山。”

　　“真的有昆山？在哪？”瑾萱被小讙妖说得有些懵，不自觉问道。

　　黄皮脓脸的蜃妖眼中漏出几分贪婪：“有啊，昆山就在——”

　　一句话没说完，程景总算感觉出来哪里不对了——《九州异物志》上记载“讙，其音如夺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

　　服之已瘅——吃了这只小讙妖的肉可以治疗黄疸病！

　　这蜃妖皮黄脸脓，显然已经是黄疸病晚期，他们蛊惑小讙妖不是为了带他去昆山，而是为了吃他！

　　“小讙妖危险，快跑！他们想吃了你！”眼看着小讙妖就要走到蜃妖脚边，程景来不及，只能大声喊道。

　　陆少游反应极快，就在程景喊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剑锋一闪，直朝蜃妖刺去。大师兄显然动了真格，剑锋所指之处，一点余地不留。

　　蜃妖事情败露，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但马上到嘴的肥肉哪里能轻易舍下呢？况且讙妖百年难遇，错过了这只，下一只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病入膏肓之人，如此珍贵的药材就摆在眼前，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搏一搏的。况且小讙妖距他只余几步距离，他只要向前一扑，这珍贵的药材就到手。

　　而事实上，这只蜃妖也如此做了。

　　一手抓住小讙妖往怀里一带，另一手涌出一团黑雾，直朝几人袭去。黑雾在空中蔓延，越来越大，雾里带了毒，几人没有防备，猛地接触到毒素，只觉全身一麻，仿佛力气被抽干，只能定在原地。

　　梦寐以求的药引到手，蜃妖脱下了虚伪的面具，眼中贪婪之色立现：“你不是想知道昆山在哪吗？我告诉你，昆山就在——我肚子里！”说完，蜃妖张开大嘴，就要吞讙妖入腹。

　　小讙妖瞪大了眼睛，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两只蜃妖前些日子还与自己称兄道弟，一转眼，就像是换了副面孔一般，竟然要吃他……

　　他们可是同族啊！

　　蜃妖才不管同不同族，只要吃了这只讙妖，自己的病就能治好，从此以后再不必屈于人下，为一点点缓解病痛的草药卖命了。狂喜冲上了蜃妖心田，再没有犹豫，血盆大口向讙妖倾下。

　　小讙妖想要挣扎，可无奈受制于人，黑雾又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毫无办法。

　　就在此时，一道剑气劈开黑雾，直朝蜃妖袭来。

　　“师兄！”小讙妖惊喜叫道。

　　眼见师弟危机，陆少游硬是用剑意破开桎梏，朝蜃妖杀去。蜃妖忙着吞讙，一个没留心，胳膊被剑气划破一道口子。陆少游的剑乃寒铁所制，这一剑下去，伤口四周立刻结出一片冰花，疼得蜃妖倒吸了口冷气，手上一脱力，小讙妖没了桎梏，立刻向师兄处跑去。

　　到嘴的鸭子飞了，蜃妖一阵气急败坏，连吐了几团黑雾，想把陆少游再按回去。可桎梏已破，无论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陆少游宛如一尊杀神，携了满身煞气，朝两只蜃妖砍去。

　　蜃妖一族妖力本就不强，全凭一身幻境本领立足，现在这本领被破，两只小妖就再没有倚仗能再与陆少游一战了。

　　大势已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其中一只蜃妖拉着另一只道：“先走，从长计议。”

　　被拉的蜃妖有些不甘心：“可是大哥，那讙妖……”

　　“先走。”蜃妖大哥咬牙，“都什么时候了，为了治病不要命了？”

　　二妖说话间，陆少游已杀至近前。坑蒙师弟的仇还在心里盘旋，陆少游出手不留一丝情面，手起剑落，全力一击，一只蜃妖的手臂便被寒霜剑砍断，鲜血汨汨地往外涌。

　　“大哥！”一只蜃妖喊道。

　　“走！”蜃妖大哥强忍着疼痛，咬牙道。

　　四周雾气渐浓，两只蜃妖全力吞吐着黑雾，想为自己争一丝希望。程景三人刚冲破毒气的禁锢，就又被黑雾迷了眼，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黑雾之中，传来蜃妖的声音，似幻似真，听不太真切：“今日是我们疏忽，改日再来拜会。陆少游别找我们了，回头看看你的好师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