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契合》塔隐

42、第 42 章

　　妙音的第一念是逃开。
　　留这儿会尬死的。但她迫于教养站了起来，给了老人一个忸怩的笑。“您好，老爷子。”
　　“你好你好。”孟老爷子乐哈哈地说。

　　礼尚往来，觉之也恭称了许明河一声“阿姨”。
　　声音里堆满褶子，破碎感十足。

　　两人对长辈表示了尊敬，却互不相看。
　　他们之间的空气硬梆梆地凝固着，不向彼此流动。

　　这一回合的交际，使家长们同时暗惊。
　　许明河想：好嘛，这丫头连对方爷爷都见过了，还说对人家没心思。
　　孟老爷子也在想：这小子连准丈母娘都见过了。这都能搞成了失恋，真是没出息。

　　气氛微妙地混乱了一会……
　　出于过来人的敏锐，家长们开始了一场客气的对线。

　　“你就是小闻闺女的妈妈吧？”孟老爷子的笑容十分亲切。
　　他几十年来饱读经书，笑起来已有莲花相。由内而外的一团和气，别人在他的磁场下感到特别舒服。

　　许明河也拿出了最好的笑：“您是孟家的老爷子？”
　　“哈哈，对，我是孟瑞霖。”

　　他们笑得亲厚，像极了亲家的初次会晤。

　　妙音哀怨地想，瞧吧，果真就尬起来了。她飞快地瞄一眼对方当事人。他清清冷冷地垂着眼，全身都在屏蔽她，抵制她。

　　妙音抿了抿嘴，也以一副安静、木讷的女学生模样武装了自己。孟老爷子自然而然地问：“相逢不如巧遇，我们可以坐这儿一起吃吗？”

　　“坐，快请坐。”许明河紧急睃女儿一眼，笑盈盈地说。谁能拒绝孟老爷子呢，他是老者中的模范，你所能想象最德高望重的老相不过如此了。

　　孟瑞霖坐下来。吩咐保镖去买两碗素面。又故作不懂地对孙儿说：“诶，觉之，你怎么不坐？”
　　觉之瞅一瞅对方家长，“那就失礼了。”

　　这一句“失礼”的潜台词是给妙音的：你这么讨厌我，我还要坐你旁边，对不起，失礼了，又来招你讨厌了。
　　他坐了下来。
　　许明河含笑说：“小孟好像瘦了好多哎......怎么搞的，工作压力太大啦？”

　　爷爷戏谑地说：“渡情劫嘛，不掉几十斤肉哪行？”
　　许明河再瞟一眼低了头的女儿，懂了。这孩子说话算话，真把人家给拉黑了。哎，造孽！又想觉之这孩子一往情深，失个恋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不禁生了好大的恻隐之心。

　　她笑咪咪地把一碟素包推过去，“小孟先吃吧，这包子蛮不错的，外头买不到的。”
　　觉之顿了一会，“多谢阿姨，那我不客气了。”夹起一个，慢慢地咬了下去。

　　妙音低了头，继续吃面。
　　她觉得这样也太不适宜了。正在“戒断”的两个人坐一起吃饭。分享一张桌子的空间，听着彼此细微的咀嚼声。这让人很不自在。

　　她有一个不像话的理论，认为“饮食”是“情|欲”在唇齿上的延伸。关系本来很远的人，一起吃过饭就能成为熟人。
　　亲密怎样建立的？
　　是通过分享咀嚼时的快乐而建立的。

　　她这样琢磨着，不禁害臊得吃不下去了。

　　孟瑞霖找了一个话题，“你们也是来参加法会的吧？”
　　“是啊，可惜取消了。”许明河并不提“婆婆忌辰”这些碎话，“你们呢，也是扑了个空吧？”

　　“哈哈。我们倒没扑空。”孟老爷子笑道，“六清老和尚俗家姓孟，是我的亲小叔，叫孟祥庭。我们来请一点骨灰回去供养，这个后门，寺庙是要给开的。”

　　母女俩大为震撼，比见到皇亲国戚还稀罕。“诶哟，是真的吗？”许明河深表失敬。妙音也停了筷子，眼巴巴地盯着老爷子看。

　　“哈哈，我小叔十三岁就出家了。那时家里穷，把他舍去佛门混一口饭吃。过了十几年我父亲发家了，几次让还俗都不肯。他说一走庙里没人烧饭了。他一辈子就发愿要给人烧饭。”

　　许明河唏嘘道，“这可是真修行人哦。说起来也很巧，我们家丫头的名字还是他取的呢。”妙音下意识挠妈妈一下，不想拉扯这些话。

　　果然这么一说就轮到孟家惊奇了。
　　孟老爷子一把拍在孙儿肩上：“真巧，我家觉之的名儿也是他取的。”隔壁桌上的保镖蠢蠢地一笑，嘴咧得跟山崩似的。

　　两个年轻的当事人顿时羞得冒烟了。
　　觉之抬起淡泊的目光瞧她，眼底的死灰又有了一点复燃的征兆。

　　老爷子开始大做文章，“六清老和尚一般可不管这些俗事，你家怎么和他结了缘？”

　　许明河说：“巧事。小时候这孩子日夜地哭，医院都没招儿了。我就给抱来求了求菩萨，那时老和尚正在扫地，他说这娃八字上差错了，给她改个名儿就能镇住。他说你家姓闻，就叫妙音吧。诶，一改就真好了，奇不奇怪？”

　　“哈哈，改得真好啊！”孟老爷子也交换一下己方的经历，“老和尚确实神。觉之‘洗三’的时候差点被一只大罗刹鬼所害，多亏老和尚过来，朗朗诵一声‘南无妙法莲华经’，好家伙，一道猩红的雾从我家屋顶窜走了。”

　　“爷爷，这话我没听你说过？”半死不活的觉之有了一点情绪波动。
　　“所以你小的时候，爷爷就一直逼着你诵这本经嘛。”

　　妙音心里一囧，上次真是败给老天了。偏偏让他背诵“妙法莲华经”。想起当时他假正经的嘴脸，不知心里偷着乐成啥呢。

　　觉之也想起了那一幕，目光一截一截地朝她递过来。无限痴意尽在其中了。
　　妙音只低着头，避开了这眼神。

　　许明河追问：“那后来呢，那一只大罗刹鬼再没回来过？”
　　“有老和尚在它不敢。大修行人以神载道，他的功德像个大伞盖，罩着这一方众生。这里的鬼鬼怪怪们没几个敢造孽的。皈依他、给他护法的倒是无数。”

　　妙音听得神往，心里却又忖道：可是老和尚上个星期走啦！以后怎么办，谁来护这一方众生？

　　孟瑞霖瞅了瞅眼前这女娃儿，实在是灵秀可人，娇憨美丽，他发自内心地欢喜极了。这样的女娃要能和觉之结成一对，岂不是金童玉女的佳话？

　　可惜却不知哪儿差错了，她一根筋地瞧不上他。
　　觉之这孩子三四天都没吃得下饭。

　　现在既然在这儿遇上，少不得他倚老卖老豁出脸皮，替孙儿争取一把了。
　　孟瑞霖笑道：“小闻的妈妈啊，你看他们俩多合适，是不是？我觉得，光是这名字连起来都大吉大利啊。老和尚当时一定有深意呢。”

　　许明河微笑，“这话怎么说？”

　　“一个觉字，一个妙字。往左是‘绝妙’的良缘，往右是‘妙觉’的大道。妙觉是什么？佛的号呀。这说明他二人是天赐的好姻缘。既可一起享人间洪福，也可一起证道。”

　　觉之为爷爷这话听得痴了。
　　抿了嘴，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一番牵强附会的解释让许明河浑身过了过电，感觉太上头了。
　　她越想越觉得神奇，瞥着女儿说：“倒还真是。”

　　孟老爷子微调一下坐姿，“话说到这份上，我就以觉之长辈的身份向你家提个亲吧，希望小闻妈妈你们考虑一下。觉之是一个端方的孩子，错不了。”

　　妙音的头快埋到面碗里了。
　　许明河一脸震撼地呆着。过了一会，没主心骨地笑了笑：“这个嘛，我全看丫头的意思呀。”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妙音脸上。
　　除了觉之。
　　他垂眼望着盘子上的蓝色蝶恋花图案，悄悄握紧了自己的大拇指。鼻尖泌出了细汗。

　　妙音好一番不自在。
　　她真没想到，一不当心事情又来到了这种局面。难为死人了。

　　更没想到的是，她的心底竟有一个声音在同意。
　　她实在不忍再伤他了。再伤一次，不知要弄成什么鬼样子。

　　可是，还有更强悍的声音在阻止她同意：你这样的人怎能结婚呢？
　　厌弃了爱情固然是一方面；
　　还有上辈子在日本人手里吃的那些苦，让她在精神上早已不能人道了。一想到夫妻间的那档子事，浑身每根筋都会痛楚地扭绞。

　　她这样的和人结婚，岂不是害人害己？
　　将来等父母百年之后，唯有青灯古佛才是她的归宿啊......

　　妙音低声给出了这样一句话，“对不起，我将来是要出家奉道的。”
　　许明河听得一惊。

　　“你想修行是好事。可也不耽误结婚嫁人嘛。”孟爷爷温和又低声地劝她，“做个在家的居士！”

　　妙音把嘴唇咬在嘴里，沉默片刻才低声回道：“老爷子，世间并没有双全法。”

　　听到这里，觉之的血已彻底冷了下去。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说没有双全法，意思已经摆得明明白白。他再强求下去就真的死不要脸了，比舔狗还没尊严了。

　　觉之身行不稳地站起来，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失陪一下。”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